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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嚴瑞安富建張羽岐編輯|楊中旭制圖|張羽岐在中國,每年約有140萬人因糖尿病死亡,其中超半數成年糖尿病患者未被確診。至少有一半患者沒有發現病情,病情在不知不覺中惡化——這是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不確診、不治療,會帶來不可挽回的損失。一方面,
文 | 嚴瑞 安富建 張羽岐
編輯 | 楊中旭
制圖 | 張羽岐
在中國,每年約有140萬人因糖尿病死亡,其中超半數成年糖尿病患者未被確診。
至少有一半患者沒有發現病情,病情在不知不覺中惡化——這是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
不確診、不治療,會帶來不可挽回的損失。
一方面,糖尿病一旦發病,便不可治愈。“如果哪個醫生說能治愈,那你趕緊離他遠一點”,某糖尿病領域專家如是說。
另一方面,糖尿病并發癥多而險。比如眼底病變、腎衰竭、感染導致節肢……病變不可逆轉,“1000種并發癥就有1000種死法。”
一百年前,糖尿病是幾乎無解的“罕見病”,直到1921年加拿大醫生班廷首次提取出胰島素后,安全、有效、長期地控制糖尿病情成為可能。在我國,諾和諾德、禮來制藥、賽諾菲外企三巨頭,是胰島素市場長期的“王”。
2021年11月下旬,中國首次開展胰島素專項集采。集采砍價后,全國上億“糖友”的胰島素用藥將發生怎樣的改變?百億胰島素市場格局中,曾經的外企龍頭能否穩住地位,后進國企表現又如何?本文將逐一討論。
01 每個人的糖尿病都不同
不同于普通感冒藥、降糖藥,胰島素作為一種生物藥,為什么能進集采?這要從胰島素本身說起。
生病吃藥、吃多少藥,在很多人認識里是固定的。比如阿司匹林,“早晚兩次,一次一片,按說明書服用”。但打什么胰島素、打多少,卻要按每個病人的習慣、體質而定。
業內醫生有一個普遍共識:沒有最好的胰島素,只有最適合患者的胰島素。
打胰島素是為了降糖,不同情況,降糖需求不一樣。
有時,患者希望吃大餐前“來一針”,預防血糖一下子飆太高,“餐時(速效)胰島素”便由此得名。它像“雷陣雨”,下針后烏云很快聚集、大雨瓢潑而來,瓢潑后很快雨過天晴。
藥勁如此強,就不能一直打,打得過多容易低血糖。正常飲食,患者得打“中效、長效胰島素”也即基礎胰島素,它如“綿綿細雨”潤物細無聲,少降一些糖,但效果平緩,不同品種能堅持一夜、一天甚至近兩天。
然而,吃大餐要這個、不吃大餐要那個,太麻煩,預混胰島素便應運而生。把“雷陣雨”和“細雨”合并起來,吃飯前打一針,不僅管吃飯、還管吃完飯之后的時間。
如此一來,就有了胰島素的三大類品種,餐時(速效)、基礎(中/長效)、預混(先速再中長)。
有了不同的類型的“雨”不夠,醫學還要讓雨下得更好。胰島素發展至今,已更新到第四代:第一代,動物胰島素,從動物內臟提取,人體不算很喜歡、甚至可能過敏;第二代,人胰島素,生物合成的與人體胰島素完全相同的產品,適配性很強;第三代,胰島素類似物,系二代產品的升級換代,見效更快、效果更穩、更靈敏——當然,一代比一代價格更高。
但是,代際之間并沒有必然的優劣關系。不同的維度,對應不同的患者。
近期新鮮出爐的四代胰島素,打一次,效果能管一周,而之前的品種最長也只能維持42小時。然而,這種四代胰島素因腹瀉、嘔吐等副作用,僅能供比較“壯實”的患者使用。
2008年,ACCORd(由NIH即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資助的“控制糖尿病患者心血管疾病風險性行動”)研究數據表明,當醫生將所有糖尿病患者的血糖(空腹)指標不由分說控制在6以下時(空腹血糖正常值一般為3.9~6.1毫摩爾/升),病死率不降反增。
這是因為老年患者身體機能下降,往往容易伴有心腦血管疾病,若不保證糖分(能量)攝入,患者易陷入危險。反之,較為健康沒有伴隨其他疾病的患者,就要控制在6以下。
另一方面,眾所周知進口產品,尤其是我國還未能成功仿制出的獨家品種,在藥效精確程度甚至注射裝置的舒適便捷程度上,都更勝一籌。不過“更好更快”并非剛需,在消費能力更低的患者群體中,若效果沒有質的區別,便宜的更受歡迎。
以咸陽市中心醫院為例。2018-2020年,醫院使用頻率最高的是一款二代速效胰島素。患者日花費3塊錢不到(連續3年保持2.38元/日),比三代速效類似物動輒大幾十、某些品種可能上百元的產品確實便宜不少。
某基層二甲醫院內科主任也表示,患者消費水平差異很重要:“我們開的藥,也就那么幾種,人胰島素、甘精胰島素……有什么用什么。”
當然,這絕不是否認高端產品的療效。拿“地特”(一款三代速效胰島素類似物)來說,它盡管價格高,但“長遠來看,或許對于患者的益處更多。”《地特胰島素和甘精胰島素治療2型糖尿病的成本-效果分析》指出,中國2型糖尿病患者應用地特胰島素,能提高預期壽命及其質量,降低總直接醫療成本——與甘精胰島素相比,地特胰島素組患者的人均期望壽命增加0.061年,直接醫療總成本減少2869元。
沒有絕對的好壞,只有相對的更好——這是胰島素可以進入“國家集采砍價隊伍”的重要原因。“(胰島素)盡管是生物藥、有一定準入門檻,但只要入了門,后續生產技術提高與產品研發,就相對水到渠成了。”某胰島素生產企業高管介紹。
02 集采:從 “針頭自由”談起
既然要打胰島素,針就必不可少。一根一次性注射針頭的價格是一兩塊錢左右,然而,“針頭錢”是不少患者最想省出的錢。
一份來自江蘇省無錫市第二人民醫院內分泌科的抽樣數據顯示,該醫院43%以上患者針頭重復使用超10次,一次一換的患者僅有4%。三明市沙縣區總醫院院委連健兒介紹道,重復使用一次性針頭,可能造成針頭堵塞、筆尖結晶、斷針,導致患者皮下增生、硬結、血糖猛增。
武漢某醫院內分泌科醫生提到,她有位老患者,有段時間血糖突然暴增為平常的三倍,肚皮硬結增大、周圍紅腫,切開一看,果然感染了。詢問其打針習慣便知道,“按時打針確實是打了,但是不消毒、少消毒、不換針頭是常事”。
主導降價的集采政策,便和老百姓的這類需求對上了。那么,此次競價中,各個企業如何籌謀,表現如何?
先從開標前說起。那時,老龍頭諾和諾德“來勢洶洶”。按醫院需求量公示清單,諾和諾德的一款二代預混人胰島素(精蛋白人胰島素混合液30R),是本次集采入圍80余種產品中,需求量最大的一款,數量高達2500多萬支。三代胰島素類似物中,諾和諾德的門冬胰島素30注射液也奪得第一,需求量超過440萬支。
不過,且看它的競價策略——諾和諾德多款產品采取了最“不費腦子”的報價策略,踩著限價40%降幅報,最終12款產品中,有9款都落入C組(即報價排名第三低)。而按照規則,落入C組,報量的30%將會被其他企業奪走。
這30%損失有多大呢?諾和諾德9款產品集采前預期報量約1億支,按照30%的調出量,這些產品總計調出3030萬支,按原價算,銷售額超過21.1億元,按集采報價計算,該數字也超過12億元。
反觀國產廠商甘李藥業,以超低價殺入,幾乎每組產品都進入了A組,同為國產的通化東寶則緊隨其后、進了B組。這意味著兩家企業能拿到絕大部分預期報量,且甘李藥業還能從老大諾和諾德手里分走一大筆。
不得不說,甘李藥業下手太狠了——如果說通化東寶是價格“腰斬”,那么甘李藥業就是激進的“膝斬”(“腰斬”“膝斬”等詳情見往期文章《心臟起搏器集采:“溫柔一刀”,腰斬為妙》)。
以價換量,未必可取。甘李此次6款入圍產品基礎量銷售總額只有7.05億,與之對比,諾和諾德的調出量就已超過12億。不過諾和讓出的這12億,并非獨屬甘李,需要和其他對手競爭。
并且,就算甘李拿到全部12億,加7.05億基礎銷售額也只有19.05億左右。而2020年,甘李總營收已達33.6億——相當于同比40%的年銷售額憑空蒸發了。
對國產替代來說,前有諾和、后還有禮來——此次報價,禮來盯住了三代預混胰島素類似物近35億的報量,以73.76%降幅進入A組,直接斬獲了8個億的報量。在本次報價最高降幅面前,甘李也要“甘”拜下風。
不僅如此,還得考慮自由競爭的問題。本次集采后,仍有50%的報量流向了院外市場,誰能在這50%的自由競爭中取勝,便憑企業才能了。
03 降價的水有多深?
慢性病治療里,有一個“非必要不替換原則”。上述二甲醫院主任醫師表示,基層醫院,醫生和患者共同達成一套有效治療方案,真的不簡單。
但集采后,市場格局變動,有的品種中標多、有的少,新產品替換舊產品,進而改變治療方案的情況一定會發生。這讓許多醫生犯了難。
上述某基層二甲醫院內科主任也提到,糖尿病患者依從性很強,也就是“固執”、不愿意改變。尤其在基層醫院,患者對疾病沒有認知,醫生的診斷能力也有局限,能夠磨合出一種治療方案本身“很有難度”,更遑論替換新品種,即使它比舊品種好(便宜/又好又便宜)。
這是醫患信息差問題,患者不知道藥品背后“水多深”,因此不相信醫生。而以基層醫生的專業能力,他們很可能解釋不清“水多深”或者“水其實沒有多深”,沒法說服和教育患者。
集采前,企業會積極參與這類教育工作,幫助醫生教育和說服患者,畢竟自己要賣產品,當然要把“銷售服務”做到位。但這種教育工作是在此前的利潤基礎上實現的,現在,集采將銷售推向出廠直銷模式,“利潤壓縮、投入必然減少,”某業內人士表示,這將無形中加大醫生的壓力。
如此看來,失去企業輔助,說服教育工作所需大量時間精力由誰填補,是問題;砍價后帶來的胰島素放量,能否被醫院消化,因此也就成為問題。
不僅如此,患者對治療方案的依從性,還包括注射裝置。一般來說,胰島素注射裝置包括筆身、筆芯和針頭,其中,筆身可以長期使用,筆芯與針頭為消耗品。
盡管不同企業同品種的胰島素,在藥效上可基本實現替換,但有的產品之間針管與針頭不能通用,換產品就要自費換筆換針。當然,也有接近政策制定者的人士指出,集采的邏輯一旦落地,自然就會有企業愿意解決這個問題——就像不同手機型號的不同充電口,可以使用轉換插頭一樣。
總而言之,大小問題,不過仍在談細化到每位患者的個性化需求。而一項保基本的政策,能否、是否應該與個體需求嚴絲合縫,是一個永遠需要被討論的問題。
(作者系《財經》研究員)
丁夕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