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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唱戲的富二代和他短暫的叛逆青春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我們都對他的家庭產生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家庭,能培養這么一個孽障,明明干什么什么事兒成,又非得不往好道上走。配圖|《夜間飛行》劇照此時的他,在手機那頭唱著馬派的《借東風》,“趁
會唱戲的富二代和他短暫的叛逆青春
轉載自 人間theLivings
我們都對他的家庭產生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家庭,能培養這么一個孽障,明明干什么什么事兒成,又非得不往好道上走。
配圖 | 《夜間飛行》劇照
此時的他,在手機那頭唱著馬派的《借東風》,“趁此時返夏口再做主張”,然后對我說,如果他有兒子,就叫夏口,“用這個名字紀念我失敗的叛逆青春,我的青春應該用這句唱結尾”。
此時的我,在值夜班,一個剛做完手術的老人疼得滿床打滾睡不著,一個明天要做手術的年輕人在一旁眼神迷離地看著他,也睡不著。
外面燈火通明,一陣風吹過,撫摸著活物的縫隙和根須。我看到他在這夜色中漸行離去,走到一條恢弘蓬勃的人生之路上,而我卻為他感到一絲困惑。
這個朋友是我的大學同學,霄漢。
1
大一開學時的霄漢,白皙,瘦弱,屬于典型“四體不勤”的模樣。他是整個宿舍最后一個來報到的,一進門,就吸引了全宿舍的目光。每一個人的到來,都攜帶著專屬于自己那一方水土的風氣,昭示了他來自哪里,他的家庭教育和出身,他讀過哪些書、認識什么樣的人以及經歷過什么樣的事,把他改造成現在這樣。霄漢的拉桿箱里都是名牌衣服,還有琳瑯的護膚品和香水,箱子外面有很多機場免稅店才有的小貼紙,我們看著他甩開自己的床單被罩,甚至覺得他的床單被罩都那么細軟。
“兄弟,你抽煙不?”宿舍里的一個本地同學遞上了一根煙,笑嘻嘻地和他寒暄。
“啊,不了,謝謝謝謝,我不會抽煙。”霄漢的聲音也十分悅耳,普通話聽起來就比我們的正經多了,音調也不雜,中氣十足的少年音。
從那以后,他就變成了我們宿舍里最沉默、最沒有存在感的人。永遠在角落的床上一言不發,看著我們聊天就偷著樂,問他什么事情,連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
我們很平淡地相處了一個軍訓,軍訓以后,就是迎新晚會,各個班會選派出有才藝的同學上臺表演。那個時候的我們互相還不熟知,安排活動也是為了增進大家的感情,增強集體凝聚力,選派的前提,是自告奮勇。
在選拔最后一天,“《奇襲白虎團》 霄漢”赫然出現在節目單上,我們宿舍的幾個“草包”頓時炸了鍋:
“喂呦呵!同在一個屋檐下這么長時間,咱這宿舍還有會唱戲的呢啊!”
“‘奇襲白虎團’,聽著就大氣,真長臉,這可是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我們喧喧嚷嚷一陣起哄,全然沒注意霄漢的臉色,他正在努力壓抑著情緒。
回了宿舍,霄漢一個人去了水房,給他的母親打了一通電話:“我不想唱戲了!你們怎么還陰魂不散!我都離你們那么遠了!”
他的聲音在水房里面回響,一直傳回宿舍,導致我們面面相覷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的聲音有這么強的爆發力,那是一種在一只文弱綿羊身上突然爆發出的“銀瓶乍破水漿迸”的感覺。有人天天扯著嗓子喊,天天吵架罵人,但是震懾力遠不及這只綿羊在憤怒時的嘶吼。
“如果我都已經跑這么遠還掙脫不開你們,那我來這兒上學還有什么意義啊!”霄漢的聲音已經略帶哭腔了。
掛了電話,他快步走回宿舍,沒有照例去洗他的衣服,而是上了床就把他松軟的被子蓋過了頭。
那一夜,我們宿舍默契地保持了安靜。
2
第二天起來的霄漢,已經說不出來話了,他的嗓子一夜之間就啞住了,幾乎失聲的狀態。
導員找到了我,想讓我勸勸霄漢,說校領導對他很重視。我這才知道,原來霄漢家里是唱戲的世家,他家里人給導員打過電話,透露了霄漢這一特長,所以霄漢被“推舉”上去表演節目,但是他卻毫不自知。
我特意去買了胖大海,打算回去跟霄漢聊聊天,畢竟一個人在外地,遇到不順心的時候,最需要朋友了。
“誒呀,大少,還躺著吶,吃飯了嗎?我這有胖大海,潤潤嗓子吧。”我一臉諂媚地看著在上鋪的他。
“不喝,謝謝,緩兩天就沒事了。”他直愣愣地看著我,看得我直不舒服。
“走呀,來東北一趟,盡盡地主之誼,請你吃個飯吧!”我甚至覺得自己有點賤兮兮的。
霄漢被我生拉硬拽著下了樓,我想請他吃最便宜又能吃飽的鐵鍋燉,偏偏走到了一家更便宜的麻辣燙店門口,他站住了腳:“我沒吃過這個,咱倆吃這個吧。”
我沒想過這次吃飯成了霄漢走上另一條路的濫觴。他徑直走到點菜牌子面前,要了一碗酸辣粉,又要加辣,我就要了一碗麻辣燙。直到他吃得脖子漲紅,我才意識到他可能是不太能吃辣。見他吃得衣服濕透,額頭的汗順著鼻尖往下淌,我趕緊給他要了一聽“露露”,可是不想,他卻要了一瓶冰啤酒。
一直到這個時候,他才開腔。
“你喜歡學醫嗎?”他邊說邊大口喘氣,舔著他通紅的嘴唇。
“對啊,我家都是學醫的,我也沒想過學別的。”我遲疑地回答他。
“我不喜歡唱戲,所以來學的醫。我是藝術生,硬是轉的純理科學的醫。”他為自己倒著啤酒,倒出了半杯沫子,冒出杯沿兒,又趕緊笨手笨腳地去擦。
“你說,‘從來如此’就對嗎?我跑這么遠了,他們還想控制我。”少年通紅著臉質問我。
從他口中,我才知道他家不只是“唱戲的”那么簡單。他的爺爺出徒的戲是《大英杰烈》,在后來成名成家的日子里,也一直以這出戲的須生為拿手活。老爺子盼著能把這一派須生傳下去,所以給兒子取名“英杰”。結果到了霄漢父親這輩,時代變了,因為一些原因,霄漢的爺爺不被允許唱戲了,霄漢父親的第一出戲,是現代京劇《奇襲白虎團》。于是等有了孫子,老爺子在兒子的臺本里字斟句酌找出一句“氣沖霄漢”,也是盼著傳下去。
霄漢說到此處,還特意跟我強調:“不是‘穿林海跨雪原’的‘氣沖霄漢’,是‘鉆狼群入虎穴千斤重擔,革命者就應該氣沖霄漢’。”
“那你有這么好的資源,為什么不去唱戲啊?”我打斷他講的故事。
“我爸,不再表演京劇了,做生意了,他就更加逼我學京劇。”
“那你們唱戲……”
“是京劇!”
“好好好,京劇、京劇!”我很欣賞他打斷我時候的認真。
“我小時候,從沒有去過一次游樂園,六一兒童節都在家里憋著背詞。我因為學戲,腰在很小的時候就受傷了,后來改了文戲。”他臉上的紅已經不知道是辣出來的還是醉出來的,還在接二連三地要啤酒喝,“我學武戲的時候,不停挨打,后來學文戲詞背不下來,也挨打。”他看了看我的酒杯,一口又干了一杯,“我看小豆子(《霸王別姬》里的角色)挨打的時候,我屁股都疼。”
三瓶啤酒下肚,霄漢就開始暈暈乎乎地直說頭疼了。我總結他說的大概,就是:他的父親也因為時代原因,沒有繼續完成京劇表演事業,所以到了他這兒,他就變成了承載兩輩人夢想和囑托的一架橋梁。
“我從小到大,就覺不出快樂,我甚至都不知道快樂是什么滋味兒,我早就不是那個因為背下戲詞被夸獎后就能高興一天的孩子了。”說到這個的時候,霄漢拿出手機給我翻看他唱戲的樣子。
“知道,這個叫什么嗎?”霄漢抿著嘴,一臉看鄉巴佬的樣子看著我。
“啥啊。”
“這是蟒袍,這是硬靠,這是彎水立蟒,這是周瑜,這是徐延昭……”他一幅一幅圖給我講著。
“你知道嗎,我最失望的一次就是我送給我高三時候女朋友一個禮物,就一件特別簡單的女花帔——然后,我爺帶著我爸,硬是從人家家長手里要回來了!從那以后,我就下決心了,我這輩子要飯也不唱京劇!我把我的所有髯口、蟒……什么他X的紅團白團、八寶絨繡,都掛網上賣了。”
當他說到“賣了”的時候,揮舞著胳膊,看似無力,又好像空中有什么東西被他拋了出去。
我也理解了他為什么要吃酸辣粉,要喝酒,被辣成那副德行還要吃。很可能是他從來不被允許吃這些東西,他的行為,都是報復性的——后來幾年的相處,也印證了我的猜想,一次他說,第一次吃到酸辣粉的時候,他就愛上了這種又酸又辣又沖嗓子的感覺,他吃起來這個,就能想起來他爸在一邊厲聲呵斥他不許吃的樣子,一想到這兒,就有莫名的快感。
也是在這天晚上,我陪他去買了煙,他怕露怯,怕被人看出來是第一次抽煙,就硬拉著我。
“煙都有什么種類啊?”他暈暈乎乎又怯生生地問我。
“哪有啥種類啊,‘抽煙要過肺,喝酒要喝醉,抽煙只抽炫赫門,一生只愛一個人’,你沒聽過?”我就把腦海中能想起來的都跟他說了。
結賬的時候,他看見貨架子上的“口味王”檳榔,也拿了一包。
從那以后的幾年里,霄漢隔三差五就要吃酸辣粉配啤酒,慢慢不會被辣得特別狼狽了,到最后也能一宿喝一箱“勇闖天涯”了。他從炫赫門抽到了利群,并且一定要配檳榔,只為了把自己的好嗓子弄得沙啞不堪,好在過年回家時,讓他的家里人徹底放棄讓他繼續唱戲的念頭。
那天我把霄漢扶回宿舍時,他已經人事不省了。我想著,第二天還是要帶他去彩排現場,跟老師當面說說,他嗓子不行,就別唱了——畢竟剛入學就無緣無故不配合學校安排,總不太好。
3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們一個宿舍的人才陸陸續續起來,反正還沒開始上課,去網吧的去網吧,找女朋友的找女朋友。
一看霄漢的床鋪,被子已經整整齊齊疊好了。我下床洗漱,覺得他可能是去溜達了,也可能是去圖書館了。
我完全沒想到,找到霄漢的時候,他正抱著肩膀斜著頭,和昨夜看我的眼神一樣,看著那一堆人在臺上彩排。等那兩個唱京劇的女生在臺上比劃了半天,他終于忍不住了。只見他快步向前沖到臺下:“誒誒,你別耍了!你這折戲得有旗蟒啊,怎么穿了一個水袖啊?你看看這個蘭花指,那也太僵硬了,好像雞爪子……”他又低頭看了看:“你的鞋呢,你怎么穿了一雙運動鞋啊?”我在一旁拉著他,讓他別上綱上線的,可他仍覺得不解恨:“你看看你佛袖的動作,好像觸電一樣——這么簡單的基本功這么難做嗎?你摔袖摔得也不對啊!”
一個東北女生繃著臉,攥緊拳頭:“你有病啊?!”
劍拔弩張,一下子沒有人理霄漢了,眾人把他拉開,有兩個對霄漢有點興趣的女生,也被惹走了。全場參加表演的同學,恐怕都想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暴打一頓。霄漢太認真了,一個“才藝表演”,連“京劇愛好者”的程度都談不到,卻被他弄得煞有介事。
回宿舍的路上,霄漢還在絮叨這些人“業務能力欠缺”。最后他決定,他一定要參加這次表演,要讓大家看看什么是正經的京劇。
霄漢還是有功底的,他去了文化館,借到了塵封多年的髯口和袍子,他還淘寶來了很多細碎的、我不認識的東西。他自顧自地彩排,大早上就去操場吊嗓子。
到了迎新晚會那天,霄漢一改從小熟悉的小生,改唱正凈,扮《鍘美案》里的包公。我這個外行并不知道他一個小生去唱正凈是不是很有難度的事情,但他一出場亮相就是滿堂喝彩。由于沒有人跟他搭戲,他就自己伴著背景音,唱了5分多鐘。從“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她三十二歲狀告當朝駙馬郎”開始,臺下的掌聲就絡繹不絕。
唱完下了臺,大黑臉下看不出他的表情,總之,他對自己的表演很不滿意,只坐在我身邊喃喃地說:“果然還是小生適合我,唱這個還是唱不明白,唱得稀巴爛。”
當主持人宣讀《鍘美案》毫無爭議地獲得當晚的第一名時,我明顯感覺到霄漢的難過更加強烈了,他沒有一絲欣喜地拿著獎狀和校領導合了影。
也許世界就是這樣,一群外行也沒見過什么叫唱念做打,碰見一個小學徒,就抱著回村搭戲臺子唱大戲了,即便小學徒唱了個不倫不類,也會有人帶頭叫好。霄漢在臺上的一步一態,都是三代人苦心孤詣的積累,他雖然不喜歡,但也對國粹抱有敬畏之心。“唱的狗屎就是狗屎!”霄漢看著自己的獎狀和紀念品狠狠地說著。
這是我們入學以來第一份榮譽,被霄漢拔得頭籌。這成績他看得輕,但還是給母親撥去了電話,我們都聽見了電話那頭的恭喜,但這讓霄漢怒火中燒,覺得這夸獎更像是嘲諷,自己絲毫沒有水準的表演,居然如此成功。
這一晚,霄漢的微信快被加爆了,全學校的校領導都記住了霄漢,日后的學生會和班級干部自然少不了他,可是又能怎么樣呢?霄漢把紀念品分給了我們,兀自尋了一根煙去陽臺愣神兒。我有點理解他的難過——這路上有無數機遇和資源都被他拒絕了,可到頭來,被人承認的特長,居然還是自己最厭惡的那部分,想必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席卷而來。
當天晚上學生會查宿舍時,霄漢仍在抽煙。我拍著他肩膀:“趕緊把煙掐了,噴點香水!”霄漢無動于衷,仿佛等著學生會干部們的到來。果然,在別的宿舍都是大呼小叫的“部長們”進來了以后,看著今晚大放異彩的明星新生,似乎覺得跟這個“新科狀元”太張揚了不好,也只是留了微信:“以后這棟宿舍,哥管你了。”
學校到底還是“愛才”的地方,此后霄漢就可以在宿舍隨意抽煙了,這種特權讓他第一次覺得有些許舒服。
后來的第一學期,霄漢還得到了邀請,去學校組織的戲曲社。但是在他母親對他一番鼓勵后,霄漢又對這些社團提不起興趣了:“我憑什么都要聽他們的,我不想再唱了。”
4
霄漢自迎新晚會一鳴驚人以后,就未再發聲。他的噤聲是“拒絕一切”的一種姿態,就像他非要在母親跟他“打視頻”前會飛奔去食堂買一碗酸辣粉,就像他會不經意間告訴家里人,他現在抽煙又喝酒。
但是一個學期下來,霄漢沒有曠過課,也沒有掛過科,骨子里他仍然是一個好孩子。在那年寒假的時候,霄漢和我們也沒斷聯系——原來他的家在上海,朋友圈里的房子,又大又闊,他們一家人在家里吃飯,好像比飯店還豪華。在那個冬天里,霄漢還得到了一份生日禮物,一塊勞力士“綠水鬼”。那不經意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我們無數的點贊——這簡直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不能企及的東西。
霄漢到底是大城市的孩子,臨近開學前,他跟我說自己打算搞微商。
“聽說東北大米好吃,永吉縣大米,鎮賚縣小米,你得開學了陪我去走走!”霄漢講。
“綠王八,你缺錢嗎?”
“那不也是我爸的錢,不是我的。”他發了一個呲牙的表情。
霄漢的意圖很明確,他想脫離父母,就要經濟獨立,這是人格獨立的基礎建設。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大概也是這個意思。
霄漢雖然年齡不大,但想必和他父親也學到了不少生意經。開學后,我陪著他到永吉縣的各大米業走訪了一圈,又找到很多新農產品。
“我想把大米賣回上海。”他看著一袋子粗包裝的大米對我說,“賣去上海的話,就不能說大米多好吃了,賣點應該是‘營養健康’。”
“本來我們東北大米就營養也健康,還好吃,比你們上海的強多了。”我拍了拍邊上的米袋子對他說。
“我也不是上海人,也是我爸一路打工才到了上海。”他突然有點語塞,旋即又轉回了大米上,“大米不能成袋賣,最好是分2斤裝、5斤裝,包裝要下功夫!”
霄漢是不成熟的大學生,卻是比較成熟的生意人。這可能也是他家幾代人沉淀下的結果,人的日常行為和思考中都帶著家庭給予的痕跡。他很快就聯系到了父親的朋友幫忙做包裝,然后就開始規劃物流線路的問題——看得出來,霄漢還是沒有完全脫離他的父親。
霄漢找到了永吉縣附近一個靠譜的糧食農業合作社,為了盡可能親力親為,又買了很多農業方面的書,力求參與到產品運營的每一個環節。合作社老板也沒和這么年輕的生意人做過生意,所以很大度,對我們講了很多大米的知識,還有買賣之間的地方性潛規則。
霄漢白天上課晚上攏賬,幾乎每一天都有厚厚的一沓記錄。他的記賬,我是絲毫看不懂,我以為只有成本、利潤這么簡單,但是霄漢跟我說:“看不到、想不到的錢太多了,一定要一筆一筆記清楚,不然就是賠錢!”
他做了很多產品,有五谷雜糧燕麥,有高端燕麥,有弱堿性粳米,有富硒大米,有嬰兒專用米,還有訂制雜糧禮品。還有結合百度來的“養生粥”做的套餐盒,然后統一發在自己的微信里,“回饋”給他上海的親朋好友。在我看來,其實就是一些看起來不起眼的東西,換了一個比本身價值更高成本的包裝,然后打出“高營養無公害”的招牌——雖然東北的糧食也有這些特性,但是刻意的宣傳,往往夸大了事實。
合作社一般都會和固定的商家合作,進行大宗商品交易,但是我們沒有貨倉,沒辦法搞“大宗”,好在老板說自己的兒子也是大學生,知道我們這是大學生創業,應該支持,靠著東北農民的寬厚老實,我們有了一次次只有兩三百斤的進貨。
我以為這條路值得一直走下去,可第三次進貨之后,霄漢不再更新朋友圈了,直到存貨幾乎沒有了,他才道出實情:我們的東西賣得出奇地好,可能是他發在朋友圈的信息被他父親的朋友爭相轉發,也可能是這些叔叔大爺的以為這些商品有霄漢父親在背后授意。
“親戚朋友們,快吃透了,再賣,也就沒人買了,這條路算到頭了。”霄漢摸出一支煙,嫻熟地點上,“昨天一個叔叔給我打電話,說以后買米能不能直接找我爸——他真以為這是我爸的生意呢!”
“唉,你說我怎么就還脫離不開他!”霄漢的眼睛被煙熏得流淚,邊揉邊說,要不是他語氣上揚,我真以為是委屈哭了。
“不做了,太累了!我總覺得還可以更快地賺錢。”霄漢拍著手里厚厚的賬本,彈了彈煙灰。
其實霄漢可能不自知,他從來到學校那一刻就是自帶光環的,從他進宿舍時透出的貴氣,到后來上臺表演的技壓群雄,無時無刻都有點什么事情在他的身上體現出跟我們不同的氣質。他還可以賺錢,卻又戛然而止,多少人該在他背后羨慕他?可他只想脫離家庭。
但是他做的這些事,也無意間讓我們都對他的家庭產生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家庭,能培養這么一個孽障,明明干什么什么事兒成,又非得不往好道上走。
5
一天晚上,霄漢買了一個二手安卓手機,趴在自己的床鋪上,一直在搗鼓著什么。
“嘛呢?新手機?”我隨口問。
“新弄了個APP,不能截屏,只能(用另一個手機)拍照。”霄漢對著手機,神情專注地回答著我。
“什么不正經的APP還不能截屏?”我問完以后,霄漢沒回我。
入夜很晚了,霄漢突然跳上我的床,瞪著眼睛咧著嘴:“看看看看!”
那個舊手機界面上是我壓根看不懂的東西,我只能看明白寫著“提現5000”。
“押大小,押單雙,知道么?”霄漢興奮地看著我。
“電視里看過。”我一臉迷茫,覺得他在干什么錯事。
“押大小什么的,太慢了,我現在追‘冠軍號’呢!”霄漢雙眼放光地看著我,“我自己‘倍投’自己追,連續三單就‘反追’,中了就提現,不提現就‘全押’!”
“啥是‘倍投’、啥是‘反追’、啥是‘冠軍號’啊?我就聽過‘冠軍夢’。”看著屏幕上滾動的數字,我不好說出自己的感受,只冥冥中想起來“大學生遠離網貸遠離賭博”的標語。
“我現在已經連中兩把了,已經有了5900。”霄漢才回過神來,回答著我的問題。“我高中的時候跟我同學玩過這種平臺,他們都是幕后操作的,有的平臺不能提現,有的看見你提現就封號……但是這個好像還行,能提現!”
“啊?都掙5900了,就別玩了,都有這么多了。”
“這才多少,我剛才那下沒中,上頭了,你攔著我點,我下次下2000!”霄漢說完,鉆回自己的被窩,我歪頭看過去,接著有紅色綠色的光在他臉上掩映。
“中了中了!15000!”片刻后,霄漢又跳了上來,帶著勝利的喜悅,又跳了回去。
“15000‘全押’,中了就提現,不中就睡覺!”他自己給自己鼓氣道。
當晚,霄漢跳上我的床六七次,每一次都說自己“有點上頭”,讓我“攔著他”,每次都說“中了就提現,不中就睡覺”,但他一晚上根本沒睡覺,一直在“全押”。
“你不知道我有多緊張,我手心里都是汗,緊張死我了。”霄漢對我小聲地說。
“那就不玩了,反正你都掙到錢了。”
“不,我舍不得。”霄漢沒再跳上我的床。
我也一夜沒睡,我心里想著,真的那么多錢嗎?好多錢啊,好多錢……
霄漢當晚最后一次出手,全押了11萬,中了,提現了20萬。
一晚上入賬20萬,做夢一樣。霄漢最擔心的是平臺不會讓他提現成功,但是并沒發生。
我眼看著他提現成功了,也爆發出一聲驚呼,霄漢癱軟地倒在了床上,沉沉睡去。
我從沒想過我有錢了會去干嗎,因為我從不預想自己有一天會有錢。我琢磨著,以霄漢的脾氣,他會拿這20萬去干啥?會買奢飾品,買鞋,出去旅旅游,買一輛不錯的代步車?轉念一想,這些東西他好像都不缺,光他手腕上的“綠水鬼”,出手也差不多得10來萬了。我突然覺得自己真低幼,好像沒見過錢似的,但是這種一夜之間出現的20萬,真的把我的思緒打亂了,它的存在,或多或少沖擊了一些我從小受的教育帶給我的金錢觀念。
霄漢并沒有因為這些錢顯得有多開心或不開心,天亮后,他如常起床洗漱,叫我下樓吃早飯。
“這20萬你打算干嘛啊?”我笑嘻嘻地問著他,尋思著,他追求的經濟獨立和掙脫父母的夢想,已經算實現了吧。
“攢著唄,才20萬,能干嘛?”霄漢邊喝著豆漿邊用鄙夷的眼神看著我。
“20萬啊兄弟?還‘能干嘛’?”我差點抽他一大耳刮子,“20萬能干的事多了啊!”
“我打算干綠化,我前兩天看新聞,看到有綠化工程。”霄漢夾著咸菜往嘴里送,“20萬太少了,100萬左右的綠化還算有分量。”
我沒再多說什么,因為我聽不懂什么是綠化工程。事實上,我認識霄漢以來,他說的大部分東西,我都要用力去理解。但是我知道一點,霄漢的父母應該和綠化工程有關系,因為霄漢父母家長群里的名字就是“某某小區綠化工程”,霄漢用的水杯也有“某某綠化建筑工程”的字樣——不是說要掙脫嗎?怎么還是在向自己的父母靠攏?又騙我說是在新聞上看見的。
我瞬間覺得,霄漢其實沒拿我當自己人,他其實一直都是他自己,從沒有和我交過心。
“工程綠化比高樓和修路工程利潤高,高樓風險大,出人命是要負責的。但是小區綠化和園林綠化就很簡單,幾百萬幾千萬的工程,利潤幾乎是百分之四五十。”霄漢不住地和我描繪他的藍圖。我就像一個在聽雷的鴨子,一個看芭蕾舞的鄉巴佬,不住地點頭和贊許,都是在避免露怯。
霄漢的宏偉藍圖,讓我深深敬佩又無法企及,我太羨慕他可以有一個夢想且有足夠的能力去實現了。但是事情沒完,霄漢很快就接到了平臺和警察的電話。平臺讓其歸還那20萬的賭博所得,警察詢問他是否參與了網絡賭博。霄漢鎮靜地一一應付了過去。
霄漢在網上聯系著自己工程隊所需要的機器,他打算這筆錢就買設備用了。但是不想剛剛買完設備,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我當時并不在現場,聽宿舍的兄弟轉述,大概意思就是,霄漢父親也接到了警察電話,十分震怒,責令霄漢立刻回家,回到自己身邊,不然就永遠不要回家了。
“你說,我要是不上交這錢,警察能抓我嗎?”霄漢目光呆滯地問我。“你說要是我不回家,能上哪呢?”他又雙眼放空,點起了煙。
“還錢唄,然后回家唄。畢竟是你爸。”我這樣寬慰他。
“還不起了,我都買設備了,也不能退,也不能回去,回去就沒自由了。”霄漢被煙迷了眼,其實這個時候看他,他還是一個孩子,遇見什么事,他也害怕。
很快,期末考試來了,霄漢仍舊是班里前幾名。但這次暑假,霄漢沒回家,同學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了,他不知道何去何從。他不想回家,可每次和父親交涉,手機里都是劈頭蓋臉的罵聲。如果不是這次被警察打電話,他恐怕就要和自己的高中同學開始創業了。說法網恢恢也好,時運不濟也好,總之這錢,真不是我們尋常人能掙的,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掙的。
其實我蠻能理解霄漢的心情,他的父親恐怕會幫他繳納那些“非法所得”,但是不會那么順當。霄漢的父親難道不想兒子嗎?但是仍然要一口一個“死外面算了!”,是為了凸顯父親的威嚴。其實父子雙方都需要一個臺階下,有了這個臺階,雙方就平和了。
這個潤滑劑,或許就是霄漢的母親。我只記得那天艷陽高照下,霄漢的母親來學校把霄漢接走了,母子倆有說有笑的,不似什么深仇大怨。聽說霄漢的母親請院系領導吃了飯后,霄漢便休學了,理由是霄漢身體不好,要回去調養一段時間。
6
霄漢回上海后的日子里,時不時會發一些自己和父親在一起的照片,家里聚會的照片。他回到了那個可以讓自己大展拳腳的地方,偶爾,他也練練戲。
“20萬,我爸替我繳納的,警察讓我寫了保證書,看我年紀小,也沒做什么處理,真他媽倒霉!”語音里還是很輕松的語氣。
“那你現在干嘛呢?”
“我現在上午練嗓子,下午跟我爸跑工程。我爸答應我不上學了,但是我爺不允許我不唱戲。但是我每天都還挺開心的。”依舊是輕松綿軟的語氣,仿佛已經聽不出對他家里人當時那份怨恨了。
“我爺爺說我是‘遮月的’嗓子了,這輩子是不行了,讓我以后教我兒子好好學戲,成名成腕。”
“那你爺爺恐怕失望了,你兒子有你呢,你總不能逼他啊。”我不假思索地回復霄漢。
“學吧,他怎么著也得學戲到叛逆期,實在管不了再說唄。”
“那你不回來了啊,不掙扎了?”
“也掙,只是我看見我爸媽給我鋪好的路我不走,非得要什么自我,我有點后悔。”霄漢頓了頓,“我只是看我媽的白頭發的時候,有一瞬間覺得,我也不知道我一開始追求的是什么了。”
我沒有再回復霄漢什么,我已經完全不懂了,他掙扎了半天,到最后為什么又“招安”得如此順利?真正追逐夢想的人,難道不應該是石破天驚,掙脫些什么,得到些什么,而不是這種追逐了一半又走回頭路,邊回頭還邊跪拜的樣子。回歸家庭的霄漢,顯得那么的順暢自如,到底是脫胎換骨,還是幡然醒悟?
我不同于霄漢家家史那般豐富,起名字都那么考究,但是有一點相同的是,我爺爺曾對我說,他剛剛入行時,大家都叫他“小孫大夫”,有了我爸以后,漸漸有人叫他“老孫大夫”了——當我爸也成了“老孫大夫”以后,也有人開始叫我“小孫大夫”了。也許我們普通人家的孩子,就是這樣傳承著自己父輩的名,慢慢走著同一條路,我們從不敢有自己的夢想,也從沒想過走父輩們沒走過的路。
我在想,如果我有一天自己也出走家門,找到一份自己以為可以干的事情做,會不會有人給我托底,給我還那“20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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