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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了味的互助獻血有黑白兩面,一方面,患者和家屬對這幫賺“黑心錢”的血販子心生厭惡;另一方面,血販子又能提供緊俏血源。但更大的危險在于,利益牽引下的血液質量十分堪憂。近幾年,血販子“在醫院爭地盤互毆”,“年入百萬”,“擾亂輸血秩序”的新聞不斷
變了味的互助獻血有黑白兩面,一方面,患者和家屬對這幫賺“黑心錢”的血販子心生厭惡;另一方面,血販子又能提供緊俏血源。但更大的危險在于,利益牽引下的血液質量十分堪憂。
近幾年,血販子“在醫院爭地盤互毆”,“年入百萬”,“擾亂輸血秩序”的新聞不斷。知情人士告訴本刊,這次停止互助獻血也是有關部門要根除血販子和血液交易的殺手锏。
陳光 / 文
2018年2月5日,對再生障礙性貧血患者蒲保珍來說是個幸運的日子。她終于進入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無菌倉,準備進行骨髓移植。為了治病,家人已賣掉老家的房子,備了100多萬治療費。
頭一天,蒲保珍剃掉長發,在朋友圈給自己鼓勁兒:“準備上戰場嘍,恭喜自己進倉,加油!”
不出24小時,情況突變。2月6日,蒲保珍開始化療10分鐘后,醫院突然接到北京市衛計委和北京市紅十字會出臺的通知——北京市從2月10日起停止開展互助獻血。由于血液病患者在移植期需大量用血,考慮到目前可調配的血資源情況,醫生決定停止治療。2月9日,蒲保珍被迫出倉。
受新政影響的不止蒲保珍,3月初正是全國各地患者和家屬的返京高峰,這對北京的采供血機構和衛生主管部門的保障能力構成嚴峻考驗。從全國范圍看,互助獻血已經走到了盡頭。國家衛計委稱,今年3月底將在全國停止開展互助獻血。
北京:一直缺血
2015年, 一位需要輸血小板和紅細胞的患者正在輸血,此前她的家屬向社會發出求助信, 很多熟悉的和陌生的朋友為他們獻血。(@視覺中國 圖)
中斷治療之后,蒲保珍在家的幾天因血項不斷下降,多次出現流鼻血等癥狀。
“也許我是第一個為京衛醫【2018】27號文件付出代價的人,但還有更多病友迫切等待著血源。”蒲保珍說。
不是沒有人關心他們。2月25日,高校開學前一天,16位北京大學的學生自發組織到血液中心捐獻成分血。與全血不同,成分血是要血液中以血小板為主的成分,在臨床上的應用更有針對性。
“這幾天到處都在討論取消互助獻血的事。看到很多轉發缺血的信息,我們也想出份力。”北京大學社會系大二學生李一鳴按著手臂上的針眼說。
當天也是春節假期后的第一個周末,平日此類捐獻人數約在50到100人,而那一天血液中心迎來130多位成分血捐獻者。雖然近期有更多人關注并參與無償獻血,但北京市的用血量仍不樂觀。
以血小板為例,首次捐獻者被建議只獻1單位(每單位200cc)。血小板的保質期為五天,而北京血液病患者多的醫院,血小板每日平均需求量達80到100個單位,但每天基本只能分到10個單位。病情較嚴重的血液病患者可能兩天就需要輸一次血小板。
北京紅十字血液中心負責人也曾向媒體介紹,該中心為北京城六區150多家醫院供血。最緊張時,市血液庫存量僅有3800個單位,只夠全北京市醫院用3天。
北京一位三甲醫院的醫生告訴本刊,由于優質醫療資源集中,患者數量龐大,北京整體一直缺血,而且是各種血型都缺。這位醫生過去15年一直從事造血干細胞捐獻的志愿工作,據其介紹,大學生是無償獻血的主力軍,寒暑假期間,獻血人數減少,就更缺血。
供血量的緊張不僅影響蒲保珍這樣需要長期輸血的血液病患者,一些急性病癥的病人也被牽連。帶志愿者來血液中心獻血的高女士介紹,她的男友胯骨骨折的手術也因缺血被推遲。家人近期才得知患者是Rh陰性血,配給更難,患者若未在一個月內及時治療很可能導致后半生坐輪椅。
高女士找到中國稀有血型聯盟的志愿者,希望能請志愿者給血液中心無償獻血。
停止互助獻血前,這位志愿者獻的血可指定用于高女士的男友,但現在,“那么多醫院,那么多患者,這袋血幾乎不可能分配給我們。即便如此,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的希望了。”高女士說。
權宜之計
作為無償獻血的一種形式,互助獻血在中國以合法的形式已經存在了20年。
1998年,互助獻血被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獻血法》,其中第十五條規定,“為保障公民臨床急救用血的需要,國家提倡并指導擇期手術的患者自身儲血,動員家庭、親友、所在單位以及社會互助獻血。”
一般流程是,患者親友填寫互助獻血申請單,在醫院血庫登記后,去血站或衛生行政部門批準的采血點無償獻血,檢驗合格后,血液會被調配給醫院,優先保障該患者用血。全過程一般只需3天。
不過,互助獻血本不應是醫療機構用血的主要來源,公眾的自愿無償獻血更為重要。據世界衛生組織指出,人口無償獻血率達到10‰至30‰才能基本滿足本國臨床用血需求,在發達國家,這一比例已達45.4‰。在中國,2014年全國無償獻血率僅為9.5‰。
據中國紅十字總會血液事業部材料顯示,有《獻血法》以前,國內是個體供血(俗稱賣血)﹑公民義務獻血和無償獻血并存的狀態。其中,個體供血占總用血量六成,無償獻血僅占三分之一。
無償獻血在中國推廣起來十分艱難,廣州軍區廣州療養院主治醫師梁劍芳在《確保血液安全的唯一出路》中指出,無償獻血在我國起步較晚,人們對其缺乏認識。為保證獻血量,很多地方仍沿用義務獻血的模式,把通過行政強制措施或高額物質補貼等手段動員起來的獻血當成了無償獻血。
行政干預的結果是,國人的獻血熱情起伏較大,極不穩定。2008年汶川地震過后,各地獻血踴躍,一些地方甚至出現勸阻暫時不需獻血的情況。但熱潮過后,2011年“郭美美事件”影響了公眾獻血的積極性。
賣血的問題更大。受經濟利益的驅使,部分賣血人頻繁賣血造成血液質量下降。上世紀90年代,河南文樓村因大規模賣血導致交叉感染艾滋病的新聞,更讓大眾提到賣血就心生恐懼。
在公眾無償獻血供應不穩定,血庫資源緊張,患者又急需用血時,發動親朋好友的互助獻血就成了一條捷徑。“你沒辦法完全靠血庫里的血滿足臨床需要。臨床用血越緊張,就越需要互助獻血。”北京西城區一位三甲醫院的醫生告訴本刊。
“互助”陷阱
但是,提供“救命血”的互助獻血也隱藏著巨大風險。
過去十幾年,中國稀有血型聯盟的志愿者笑笑共獻了40多次血。因為自己是熊貓血,她有種“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責任感。
每次去獻血,笑笑發現總少不了血販子的影子。“你是沒見過那場面,”笑笑說著兩手一揮,“當時血液中心大門口站著20個血販子,一進獻血樓大廳又有30個。”這個場景是她去年冬天一次獻血時看到的。據笑笑回憶,當時很多來此無償獻血的人都會被血販子拉住詢問,勸說其通過他們去互助獻血,從中牟利。
互助獻血本應該“無償”,但現實中,一些“互助”成了有償。甚至有醫生稱,醫院80%的患者用血都采用互助獻血的模式。2014年,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統計發現,北京地區全年機采血小板的獻血者中,互助獻血者所占比例升至18.63%,相較前一年占比增加了3.5倍以上,而個人無償獻血數則下降了13.37%。
“互助獻血和無償獻血是相互影響的,不是簡單地說互助獻血是一種補充。如果過量的話,大家更不愿意無償獻血了。”上述三甲醫院的醫生說,“互助獻血發展到一定階段,就有人會鉆空子,成了變向賣血了。”
多位在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治療的血液病患者告訴本刊,他們都曾和血販子聯系過,用來找血的錢都快成固定醫藥費了。有患者表示,北京的血販子比外地還要多收1000元。笑笑也稱,有時400cc的Rh陰性血會被炒到兩萬。
變了味的互助獻血有黑白兩面,一方面,患者和家屬對這幫賺“黑心錢”的血販子心生厭惡;另一方面,血販子又能提供緊俏血源。但更大的危險在于,利益牽引下的血液質量十分堪憂。2017年《臨床血液學雜志》有數據顯示,通過互助獻血采集的成分血報廢率顯著高于其他血源。
“無償獻血者是自愿的,沒有利益訴求,那么他會在保證自己健康的情況下獻血,但像互助獻血或賣血的情況,他為了賺錢等目的就可能打擦邊球。比如。艾滋病的窗口期至少有兩個月,這段時期我們可能無法在血液中查出來,如果把它輸給一個病人肯定會被感染。”上述三甲醫院的醫生說。
近幾年,血販子“在醫院爭地盤互毆”,“年入百萬”,“擾亂輸血秩序”的新聞不斷。知情人士告訴本刊,這次停止互助獻血也是有關部門要根除血販子和血液交易的殺手锏。
時機到了?
從2012年起,武漢、南寧、上海、天津等地已陸續取消了互助獻血政策。據媒體報道,現在武漢市已實現了血液的供需平衡,還能為上海提供補充。南寧中心血站工作人員也介紹,互助獻血從逐步減少到全面暫停以來,該市獻血人次和采血量不降反升。
從數據上看,在全國范圍內取消互助獻血的時機似乎已經來到。據國家衛計委統計,2016年,全國共有1400萬人次參加無償獻血,較2015年增長6.1%,為近年來最高增幅,獻血率達到10.5‰。各地互助獻血率也逐步降低,由2015年的4.2%降至2016年的3.2%。國家衛計委表示,專家研究分析認為,我國已經具備停止互助獻血的基礎。
去年底,國家衛計委醫政醫管局副局長周長強表示,在世界衛生組織發布的《2016年全球血液安全與供應報告》中,中國血液安全供應水平位居全球前列。無償獻血比率持續攀升,實現了全球罕見的近20年連續增長。
去年10月,笑笑就從血販子那里聽說北京很快將停止互助獻血。一位自稱曾被判過刑的血販子向笑笑抱怨,他快徹底失業了。當時笑笑還將信將疑,覺得北京供血長期緊張,應該不會突然完全取消互助獻血。
實情是,在全國獻血用血大勢利好的同時,北京地區的情況愈加畸形。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稱,近兩三年,市互助獻血比例持續走高,從過去的2%漲到去年的21%,是全國平均值的6倍。在臨床用血量每年增長10%到15%的情況下,互助獻血的確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供血壓力。
北京血液需求壓力大的背后,是優質醫療資源相較于其他地方更為集中,全國的病人都希望到北京來。2016年,北京市醫療機構總診療人次達2.5億。一位血液科專家也曾向媒體介紹,2017年北京骨髓移植的手術量至少兩千例,占全國該類手術量近一半。
然而,目前北京叫停互助獻血,市采供血機構和衛生主管部門是否保障到位成了公眾關注的焦點。
2月15日,北京市衛計委回應稱,已從多個兄弟省份調血入京。停止互助獻血后,北京市建立每日監測報告制度。全市范圍內將新增16個街頭采血點。此外,還將加大單位和團體無償獻血的組織力度,與團市委和高校等組織志愿者和青年學生無償獻血,并通過強化京津冀三地聯動,增加血液供應。
“目前北京血液供應情況平穩,血液中心血小板庫存正常,供需平衡,可以滿足臨床需求。”北京市衛計委表示。
醫院請愿
實際情況沒有那么樂觀。從2月5日至今,眾多北京血液病患者、家屬和醫生已卷入一場疲勞的“奪血戰”。
“沒想到取消互助獻血的文件幾乎要摧毀了我。”航天中心醫院血液科主任王靜波在朋友圈寫道。
2月8日下午,王靜波和同事打遍全國各地移植中心的電話,想將患者疏散到血液供應充足的城市。但外地病患多是全家來京照顧,已在醫院附近長期租房,再轉至外地,又是一筆經濟負擔。而且大部分病人血小板都較低,路途中是否會出現生命危險都不得而知。
看到一個個病人家屬蹲在走廊上哭,王靜波覺得對不起病人。當天,強效安眠藥也無法使她入眠,“眼前總有一袋血小板在搖晃,問題解決之前,根本睡不著。”
據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新聞發言人稱,叫停互助獻血后,從北京未來的供血情況來看,相對比較麻煩的是血小板。預計本市血小板的缺口大約會在10%。
市衛計委表示,會加強醫療機構與采供血機構血液預警聯動;底線是,醫療機構急救、孕產婦和兒童用血、突發應急事件搶救用血必須保證;實際運作中確實屬于病情需要,家屬真實意愿,可作個別處理。
而如何認定屬于緊急需血情況也很模糊。據衛生部印發的《臨床輸血技術規范》,血小板計數在10-50×10^9/L之間根據臨床出血情況決定可考慮輸注。血小板計數小于5×10^9/L應立即輸血小板防止出血。
本刊發現,北京幾大血液病醫院家屬群中,患者血小板在50以下的不在少數,一些血小板為個位數的患者還在等待輸血。血液病患者的血小板有可能一日之內就下降10個單位,甚至有患者在僅有1單位血小板時才成功輸血。
2月9日,航天中心醫院血液科向衛計委及中心血站發出了一份公開請愿書。請愿書中提到,醫院血液科是以難治復發血液腫瘤的異基因造血干細胞移植為專科特色,醫院血液科每日平均需要25至30個單位血小板,但每天醫院血站公共庫僅能提供0到兩個,中間存在巨大的缺口。
“現在北京市衛計委取消互助獻血,病人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在請愿書中,醫院請求在本院建立單采血小板的采血點,108位員工附上簽名和手印。
“我們醫生只是被動的接受方,我們只能提出申請,但是血庫、血液中心都說沒血,我們也沒辦法。現在的情況是血庫有多少血給你,你就做多少手術。我們幾乎每天滿負荷運轉。如果血液不夠,只能推遲一些不影響病情的手術。”上述三甲醫院的醫生說。
經醫院、患者家屬和國家衛計委溝通,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等重點血液病醫院可開展團體義務獻血。比如,人民醫院病患家屬在醫院登記后去義務獻的血小板將由北京血站返回給人民醫院,但醫院血庫會根據眾多患者病情輕重分配,不能指定給某個病人。
即便如此,這個過渡期的小窗口也給了家屬希望。
杯水車薪
據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團體獻血的組織志愿者彤女士介紹,在團體獻血被批準前,就有100多位家屬報名。據醫院規定,每天限定20人獻血,由于AB型的血小板非常緊缺,彤女士還請在老家的AB型血姐姐坐火車趕來,但因現在獻血者已排到數日之后,姐姐沒獻成就走了。
獻血的熱情雖然高,但彤女士發現,血液合格率僅有50%到60%。由于家屬全天照看患者,身體疲勞,有的家屬本身也患有其他疾病,不宜獻血,不少首次獻血的人也只能獻1單位。
據醫生介紹,健康人捐獻血小板,也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合格。因為長期獻血,笑笑很注意飲食健康。比如獻血前一天的晚餐不宜吃高脂肪和高蛋白的食物,以免發生脂肪血,但又不能空腹,有一次笑笑就抓了把瓜子吃,沒想到次日化驗血項還是沒合格。
“團體獻血的流程太過于復雜,對很多人來說太麻煩了。”彤女士說。這么一算,真正成功獻血的人數不多。
2月11日,由白血病友和家屬共同創建的“暖白小屋”發文表示,支持理解政府,嚴格醫療機構臨床用血管理是一個好的出發點,但覺得有關部門在決策時沒有充分考慮到血液病患者的情況。
多位血液病家屬也向國家衛計委和北京市衛計委咨詢,得到的回應是血站庫存供應充足,文件實施要十日后才有數據,目前家屬所擔心的血液不夠的情況還沒有官方統計數據支持。
“不能說北京市衛計委等機構沒有關注到血液病群體,但他們確實低估了血液病病人群體的數量以及用血量。”此前北京市一三甲醫院醫生向媒體說。
2月9日被迫出倉的蒲保珍還算幸運,她的親友在微博上轉發其遭遇,呼吁無償獻血,受到不少愛心人士關注。2月13日下午,蒲保珍接到主治醫生的電話,告訴她將繼續進行姐供妹造血干細胞移植,準備工作已經就緒。14日,蒲保珍再次進倉。
2月28日,志愿者笑笑被一位患者的家屬請到血液中心獻血。這名患者已年過90,因嚴重貧血在過去兩年都靠互助獻血闖過難關。
但這一次,老人家卻沒能挺過來。3月2日,老人的女兒給本刊發來消息:“我母親昨天已經去世了。”
很多患者還在陸續返京,又一個用血高峰即將到來。
王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