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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姜昊騫賭博成癮是美國乃至世界范圍內的一個問題,因賭博而負債累累、妻離子散的悲慘案例時常登上新聞。隨著1990年代美國賭博業松綁、大型賭場復合體的普遍化、機器與程序的迭代升級,以老虎機為代表的賭博機實現了飛躍式的擴張,傳統賭桌游戲則日益式
文·姜昊騫
賭博成癮是美國乃至世界范圍內的一個問題,因賭博而負債累累、妻離子散的悲慘案例時常登上新聞。隨著1990年代美國賭博業松綁、大型賭場復合體的普遍化、機器與程序的迭代升級,以老虎機為代表的賭博機實現了飛躍式的擴張,傳統賭桌游戲則日益式微。
老虎機的核心吸引力,并非一夜暴富的妄想,而是逃離社會,進入“迷境”的體驗。為了更好地營造迷境體驗,同時加快利潤收割的速度,商家在賭場空間與賭博機設計中投入了大量的算計,強制與顧客建立了一種不對稱的共謀關系。在《運氣的誘餌:拉斯維加斯的賭博設計與失控的機器人生》一書中,美國文化人類學家娜塔莎·道·舒爾(Natasha Dow Schull),為此給出了扎實的研究成果與富有洞見的教訓。
老虎機的崛起之路
老虎機,英文名叫slot machine。基本玩法是投幣后拉動杠桿,然后玩家面前的3個格子(slot)內的滾筒會開始轉動,每個滾筒上印有圖案,如櫻桃、“7”字、西瓜等。待滾筒停轉,按照轉出的圖案組合賠率開獎,隨后出幣口會出幣。
相比于21點、輪盤賭等傳統賭桌游戲,老虎機的歷史不算長。老虎機的前身出現于1891年,與現在的老虎機的主要區別是有5個滾筒。這種機器一經推出就大獲歡迎,但圖案組合過多,在當時的技術水平下難以實現自動化,需要人工服務。于是,移居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德國技師查爾斯·費(Charles Fey)對其進行了改進,將5個滾筒改為3個,并添加了自動賠付功能。
“老虎機”這個名字來自剛傳入華語世界時,滾筒上有老虎圖案,集齊3只老虎即可獲得大獎。相比于傳統賭桌游戲,老虎機顯得相當無腦。老虎機早在20世紀初就被美國多地禁止,于是商家紛紛推出了改頭換面的“水果機”,并從現金報償改為糖果等實物獎品,以此規避監管。
1969年,美國內華達州廢除了嚴格限制賭場資格的法律,允許大型上市公司開辦賭場,一掃之前由黑幫把持的地下賭博格局,直接促成了賭城拉斯維加斯走向全國乃至全世界。但即便如此,直到1980年代中期之前,老虎機在美國的定位依然是陪襯。進入1990年代后,老虎機才異軍突起。我國境內雖然禁止老虎機,但遍布街機廳的捕魚機也體現了類似的趨勢。
老虎機為什么會風靡?直接原因恰恰與它的配角地位有關。美國人并非對賭博的弊病視而不見,明目張膽大搞博彩業是會受到公眾反對的,因此賭博多采取隱蔽迂回的“擦邊球”形式,比如彩票。老虎機也是這樣一顆擦邊球,并沒有被大眾劃入真正的賭博,地位類似于街機游戲。
隨著1980年代末股市崩盤與經濟危機的發生,各州政府面臨地方財源不濟、聯邦經費削減的困境,紛紛洗白老虎機,將其宣傳為一種主流娛樂方式。截至2021年,美國50個州及華盛頓特區中共有12個州完全放開老虎機經營,34個州對老虎機的年限(只允許老機器經營)和種類進行了限制,只有5個州完全禁止老虎機。
更值得探究,也更具有普遍意義的,是老虎機崛起的心理因素,以及現代賭博技術針對這些心理因素進行的專門誘導。事實上,老虎機的上位削弱了一些對賭博的傳統解釋。例如,1970年代的主流學界觀點是:賭博是資本主義制度中的“安全閥”和“減震器”。除了一夜暴富的幻想以外,賭博還為大眾提供了體驗更完整人生的機會。
曾臥底拉斯維加斯賭場,從發牌的荷官一直升到經理的加拿大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主張,賭博是一種“人格競賽”,能夠讓生活如一潭死水的大眾展現自己的勇敢、爭執和從容。換句話說,賭場就是競技場,是男子漢的戰場。
無獨有偶,我國宋代隱士草堂居士在《賭經》中同樣將賭博與德性聯系了起來:“賭者,堅忍也。何謂忍也,曰節欲也;欲不可縱,嗜欲所牽,逐物舍己焉。……賭者,料情也。先揆后度,所以應卒,故善賭者必變鬼神以得其情。……賭者,善決也,何謂善決,曰:定猶豫,去嫌疑也。”這套說辭的某種版本在當今的股民、銷售人員、金融從業者的自我認同中,大概也有一定的比重。
然而,不管是往社會力量上靠,還是往德性上靠,老虎機似乎都完全不沾邊。畢竟,老虎機的操作簡單到了極致:投幣,拉桿,吐幣。玩家不需要算牌,不需要察言觀色,無法控制一局的賭注大小,連老千的宵小手段都用不了。更重要的是,老虎機是純粹的人機互動,而且一局的時間極短,連開骰前的那一點緊張感和傲視輸家的自豪感都被剝奪。
換句話說,《賭神》中周潤發問鼎賭王大賽的瀟灑豪邁,是想都不要想了。難怪老虎機長期被視為女人和老人的小玩鬧,而為男子漢所不齒。但銷售額說明了一切,2003年,美國賭博業協會主席估計,當年賭博行業利潤中有85%以上來自以老虎機為代表的賭博機,“是老虎機推動著今日的賭博業”。
迷境人生
舒爾采訪過一名拉斯維加斯的資深賭徒莫莉(化名)。莫莉的生活是以賭博為中心的。她是著名賭場度假中心米高梅大酒店的一名前臺,下班后在加油站的7-11便利店購物,下一站是一家家附近的社區賭場,再往下是超市。便利店和超市里也有賭博機。她還會定期去診所領取抗焦慮藥物,還會參加匿名戒賭會。
這是一個完美的閉環,上半環是賭博,下半環是緩解賭博帶來的問題。這正體現了她生活的兩面。一方面,她并非不知道賭博的危害。恰恰相反,她清楚久賭必輸的道理,也為賭博深感焦慮。
舒爾采訪的其他賭徒也大多如此,比如賭博者卡特琳娜(化名)在信中寫道,她在賭博時“時刻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正在自我毀滅”。另一方面,莫莉之所以反復賭博,原因:“為了繼續玩下去:為了待在機器的迷境(zone)里,把其他一切都忘掉。”在這個迷境里,世界似乎只有賭徒和賭博機存在,就連火災和身邊有人心臟病發作,都不能輕易將賭徒拉出來。
賭場和賭博機是通過“懸置”達到這一效果的,也就是孤立和強化生活中的關鍵要素,盡可能抹除這些要素固有的失控感與不確定性,從而為玩家帶來提純后的快感。在這個意義上,賭博與直接刺激大腦獎賞中樞的興奮性毒品(如冰毒)異曲同工。
一個被懸置的要素是選擇。不同于行為規范嚴格、個人生活范圍狹隘的傳統社會,現代人必須時時做出選擇,小到消費品、娛樂體驗的選擇,大到職業、投資、感情的選擇。正如社會學家尼古拉斯·羅斯(Nikolas Rose)所說:“現代個體不僅‘有選擇的自由’,還有‘自由的義務’:有義務通過選擇來理解并塑造自己的生活。”
但是,個人往往不具備做出理性選擇所需的知識和資源,不免會產生焦慮和不安全感,尤其是對干系重大、選擇不透明、回報周期長的選擇。這時,老虎機提供了一個有著安全假象的選擇環境。選項簡單且明確:投幣還是不投幣。唯一所需的拉桿動作不需要任何技能,也幾乎沒有危險。結果出得快極了,只要幾秒鐘就能知道自己的手氣如何。
社交同樣被懸置了。一些工作的社交壓力是非常大的。自助餐廳服務員羅拉(化名)說:“如果你每天都要與人打交道,那么空閑時間里,你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再找個人來說話了。”保險經紀人、社會福利部門的一線職員、房屋中介也是一樣。這些工作主要付出的不是體力,而是情緒。保持高昂向上的服務狀態是服務的重要環節,從海底撈等餐飲企業對“微笑服務”的強調中就可見一斑。
據此,社會學家亨利·勒西厄爾(Henry R. Lesieur)曾在1970年代區分了“行動式”賭博和“逃避式”賭博。傳統牌桌賭博是行動式賭博,這其實是一種社交性很強的活動。正如英國作家毛姆所說:“牌友的行為為人性學家提供了永無止境的觀察素材。除了極少數高深莫測的人,只要陪他打過幾輪橋牌,本性基本就摸透了。”
而老虎機所代表的是逃避式賭博,目的是麻痹感官,逃避苦惱,釋放過度社交帶來的壓力。但事實上,長途卡車司機、與家人關系淡漠的失敗父親等非常孤獨的人,同樣會沉迷于老虎機。
這表明,老虎機營造的“迷境”,與現實社交的多少沒有一定關系,而是要整個逃離現實社交的環境。不論社交關系多還是少,與人交往總是一件很麻煩的事。笑著扮演別人的負能量垃圾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但求之不得的關系同樣令人痛苦。即便是正常的社會交往,也要受到各種條條框框的隱性約束。卓越的情緒釋讀能力,讓我們常常察覺到他人言行表情的弦外之音。
相比之下,與老虎機的交往就要簡單明了得多。只要選擇是否投幣,算法就會立即給出確定的結果,就連在雜貨鋪買東西的過程都沒有這么透明。舒爾采訪過的賭徒無一例外地強調,他們想要“清清楚楚”的簡單互動。
現代社會中最重要的資源之一,金錢也被懸置了。傳統牌桌賭博的規則相對復雜,一定程度上掩蓋了所有賭博的隨機性本質。大道至簡的老虎機則赤裸裸地扒下了一切賭技、策略乃至老千手法的外衣。通過簡單的排列組合與概率計算就能知道,玩老虎機必賠,玩家也都明白這一點。
正如白天兜售保險,夜里醉心老虎機的喬茜(化名)所說:“在我開始賭博之前,錢就像神一樣,我必須擁有它。但開始賭博后,錢就沒有了價值,沒有了意義,只是這么個東西:它能讓我進入迷境,僅此而已。”
“以玩家為中心”的不對稱共謀
老虎機和賭場的設計是圍繞迷境展開的。在賭場管理顧問萊斯莉·卡明斯(Leslie Cummings)看來,賭博機“通過技術手段得到持續的賭博生產力”。為此,賭場就要在三個方面下功夫:提升頻率、延長時間、加快流通。
頻率對迷境體驗是至關重要的。顧客每次停下來,停的時間越長,就越容易脫離迷境。老虎機本就在這方面有著無與倫比的優勢,哪怕是最原始的機械拉桿,也只需10秒鐘左右就能完成一局,平均1個小時可以玩300局。1990年代,電子按鈕取代了拉桿,玩家可以將手指一直放在按鈕上不松開,游戲節奏比老式機器快上一倍。如今盛行的視頻撲克游戲更是再接再厲,熟練的玩家1個小時可以玩900到1200局。
加快賭資消耗速度也是賭場設計的一個重要領域。最初的老虎機只接受硬幣,如果錢都輸光了,就得找柜臺或者服務員兌換硬幣,要是紙幣也耗光了,就只能結束歡樂時光了。而且,等待的時間總是顯得特別漫長,換錢也不例外。于是,賭博公司推出了紙幣口、充值會員卡、“票進票出”等技術。
票進票出指的是,在老虎機上贏錢的報酬以條碼紙形式提供,條碼紙可以在柜臺兌換為現金,也可以在其他機器使用。此外,ATM機也是掏空顧客錢包的一大功臣。有公司發行了特殊的信用卡,顧客在賭場ATM里提取的預存現金不僅不會收取高昂的手續費,還會贈送積分。與普通的ATM機不同,賭場的ATM機不會拒絕支付,而只會“提醒”顧客超出每日上限,還會一步步提示賭博者動用其他的資源。經常報道和協調詐騙案件的民生類電視節目《1818黃金眼》的觀眾,應該對此并不陌生,賭場只是大大加強了這些套路的節奏和效率。
另外,為了盡可能讓顧客長時間逗留店內,賭場和老虎機在設計上也是煞費苦心。舒爾引述了一位業內專家的經驗之談:“我們可以操縱的元素有五種:顏色、燈光、動畫、音響和空間……老虎機圖形上的追光如果跑得太快,玩家就會緊張;跑得太慢,則會讓他們昏昏欲睡。機器的聲音如果太大,玩家會耳朵痛;如果不夠大,那么整個空間的能量水平就會不足。”框體、按鍵、座椅、屏幕要用到人體工學設計,緩解長時間上機造成的胳膊酸痛、頭暈目眩等問題。
除此之外,賭博設計中還有許多種算計,包括賭場空間布局、概率程序設置。但是,這似乎不僅僅是單方面的欺騙,而是一種消費者與商家的共謀。商家想要持續的生產力,玩家想要連續的迷境體驗。盡管這種共謀是不對稱的,終究會讓玩家被“負債包裹”(法國后現代哲學家德勒茲語)。
賭博行業甚至會表現出對賭博者福祉的關心。美國賭博業協會曾推出“負責任賭博”運動,口號是:怡情之賭是為贏。但正如舒爾在《運氣的誘餌》末尾所說:“玩家與賭博業間的結盟徒有其表,背后隱藏著風險與收益、控制與強迫、損失與收益等多方面的不對稱。”
馬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