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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萍人生中第一次打官司,就把“政府”告上了法庭。她原以為,庭審當天就能等到一個結果,但等來的是休庭。2020年12月11日,余秋萍起訴河南省新鄉市平原示范區組織人力資源社會保障局和文教體衛局的行政糾紛案在河南省原陽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起因
余秋萍人生中第一次打官司,就把“政府”告上了法庭。
她原以為,庭審當天就能等到一個結果,但等來的是休庭。
2020年12月11日,余秋萍起訴河南省新鄉市平原示范區組織人力資源社會保障局和文教體衛局的行政糾紛案在河南省原陽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
起因是余秋萍在2019年7月參加了新鄉市平原示范區2019年第二批中小學及幼兒園老師的公開招聘考試。經過筆試和面試的考察,余秋萍以筆試第二名,面試第一名,綜合第一名的成績進入體檢名單。
體檢的時候,因為她當時懷有6個月的身孕,醫院不允許做胸透(X線胸部透視)檢查,但招考方和醫院都表示這不會影響體檢結果。事后,平原示范區文教體衛局,卻以余秋萍沒做胸透檢查而無法編制完整的體檢報告,從而導致體檢不合格為由拒錄。
她陷入了一個兩難困境,不做胸透,體檢不合格,做胸透,傷害未出生的孩子。
事情發生后,她找過婦聯,也在領導留言板留言,甚至去找過文教體衛局領導“求情”,但得到的回復都是:未在規定期限內編制完整的體檢報告,視為體檢不合格。
可余秋萍問了一圈,誰也不知道這個規定期限是幾天。
2020年11月2日,生完孩子的余秋萍去法院起訴,要求招考方取消不予錄用的決定,重新錄用。因為她覺得這是赤裸裸地歧視孕婦。
當時參加體檢的孕婦不止余秋萍一個,但其他人選擇了沉默。甚至,余秋萍認識的兩名孕婦為了補全體檢報告,分別選擇了人流和剖腹產。
開庭
12月11日,原陽縣霧和霾疊加,整個縣城被一層灰色包裹,能見度很低。早上8點多,余秋萍帶著丈夫和父親來酒店見兩位代理律師。
余秋萍丈夫問律師上庭有沒有什么要注意的,律師說不要緊張就行,余秋萍在旁邊說“我不緊張”。
庭審在9點開始。坐到原告席上后,庭前說不緊張的余秋萍還是不自主地忐忑起來。“開庭十幾分鐘后,那種緊張感才慢慢緩解。” 余秋萍告訴南風窗記者。
庭審中,被告方否定此事屬于行政訴訟范疇,而應是勞動糾紛,并認為懷孕未做胸透導致體檢不合格是余秋萍自身原因導致,與招考方沒有任何關系。
余秋萍不理解這種答辯。法院已經開庭,怎么還在爭論是不是行政訴訟?而且自己根本就沒有走到簽合同那一步,又哪來的勞動糾紛?她的代理律師鐘蘭安和王輝也覺得這種說法完全站不住腳。
庭審最后,審判長對被告之一文教體衛局提的兩個問題,余秋萍記得特別清楚。
審判長問文教體衛局,招聘是為了單位利益還是公共利益,律師說這個不好界定,文教體衛局工作人員說“這個我也不好說”。
法庭傳出一陣輕輕的笑聲。
審判長又問在本次招聘中是否有其他懷孕女性被聘用的情況?文教體衛局起先搪塞,后被審判長追問,就說沒有。
余秋萍記得,體檢那天,跟她一起提交懷孕證明,未做胸透的孕婦有近10個。這意味著這次招聘排除了所有孕婦。
庭審以休庭結束,但余秋萍希望,趕在今年結束前,這事能有個結果。
為了未出生的孩子參加考試
在參加平原示范區2019年第二批中小學及幼兒園教師公開招聘考試前,余秋萍已經做了4年老師。
她大學是財務管理專業,但因為喜歡教師這個職業,2012年畢業后就去鄭州一個私立學校工作。3年后,她考回家鄉原陽縣成為一名小學教師。
雖然教師工資不高,但每次看到學生們從自己身上有所收獲,余秋萍就很有成就感。她說自己是一個課堂上嚴厲,但私底下跟學生們很要好的老師。
每次班里有同學去參加什么喜事,都會偷偷帶糖回來給她吃,那種時刻她覺得自己很幸福。她也經常從家里帶東西給學生們,“看著他們吃,我就覺得比我自己吃了都開心。”
2019年1月,余秋萍看到平原示范區(新鄉市平原城鄉一體化示范區,成立于2010年2月,位于黃河北岸,處在鄭州市和新鄉市的中間地帶)在招中小學教師,這是當年的第一批招聘。因為其中有個小學離家很近,她就報了名。
余秋萍家屬于原陽縣,但在距離上離平原示范區更近。從家到她任教的小學,有40分鐘左右的車程,而去平原示范區只需10分鐘。
但第一次她準備不充分,筆試成績差了兩三分,沒能進面試。
過了一個月,30歲的余秋萍懷孕了。那個時候,她開始考慮有孩子以后的生活。她越發想在離家更近的地方工作,因為那樣意味著孩子出生后,有更多時間陪伴。
2019年6月,平原示范區發布了“2019年第二批公開招聘中小學幼兒園教師公告”。
余秋萍看到后第一時間報了名。雖然這次招聘的教師沒有事業編制,只是政府購買服務性質,但她覺得無所謂,只要離家近一點就行。
她在心里暗暗下決心,“這次一定要考上。”
因為重視和只有不足兩月的備考時間,余秋萍復習得很認真。“天天早上起來背書,晚上寫教案寫題。”
在復習的前一個月,余秋萍每天還要備課、上課,復習時間都是擠出來和犧牲睡眠時間換來的。多個晚上,她在房間里復習到兩三點。
7月27日,筆試在平原外國語學校進行。余秋萍考完后感覺不錯,“該寫的都寫上了。”當天晚上6點多,成績就出了。因為她所報的崗位只招一個人,按照一比三的進面比例,只有考到前三名,她才能進面。
余秋萍還記得當時查成績的時候,她特別緊張,“心特別忐忑,砰砰砰的,然后一看是第二名。”進面了。
隨后,面試名單公布,時間就在第二天。余秋萍覺得這太緊促,根本沒有準備時間,緊張感又再次襲來。當天晚上,她拉著自己的弟弟一直在家里做模擬面試,到凌晨2點半才睡下。
第二天早上7點左右,余秋萍趕往面試考場。她記得當天特別熱,穿了個裙子出門,還是出了一身汗。
8月1日,總成績公布。余秋萍在所報崗位中,排名第一。2天后,她到平原示范區遞交了相關資料進行審核。8月5日 ,體檢通知發布,余秋萍在列。這時候,余秋萍的心已經放下了,體檢問題她從未擔心過。
不能做又不得不做的胸透檢查
體檢時間定在8月7日,一大早余秋萍就去新鄉醫學院健康體檢中心排隊。當時余秋萍懷孕半年,行動的時候已經感到不便。
體檢前,當天帶隊的文教體衛局工作人員張玉霞在微信群里發消息提醒:“女性是孕婦或者例假期在體檢時一定要告訴醫院人員。”
體檢的時候,有個孕婦問了一句“我們不做胸透會不會影響錄取?”余秋萍聽后也不能定,就去導醫臺問護士。護士告訴她們,孕婦做胸透會影響孩子發育,只要能提供懷孕證明就不會影響體檢結果。
余秋萍給母親打電話,讓她把自己之前在醫院做的四維彩超結果拍照發過來。之后,她把彩超結果打印出來,夾到了體檢表里,醫護人員告訴她沒問題了。
但很多孕婦沒有提前做過這類彩超或懷孕證明,都是當天去體檢中心旁邊的新鄉醫學院第三附屬醫院現做的。張鵬的妻子王慧就是這種情況。
她跟余秋萍一樣,也在自己崗位中排第一名。但也因為懷孕未做體檢而被拒錄,后來張鵬把這段遭遇公開在了知乎上,沒有得到太多的關注,底下只有21條評論,排在第一的是“理解點領導們的苦衷就好了”。
12月11日庭審后,經余秋萍介紹,記者聯系到了張鵬。他告訴記者,因為家在鄉下,離體檢的地方太遠,他不放心懷孕9個月的妻子一個人跑遠路,所以體檢當天就陪同而去。他還記得,當時帶隊人員主動詢問有沒有孕婦時,大家都說招考方還挺人性化的。
后來得知孕婦都要交一份懷孕證明,他就帶著妻子去旁邊的醫院做彩超。做完退卡的時候因為不會用門診大廳的機器還被工作人員嘲笑了一下,但拿到懷孕證明讓他們覺得結果不錯。
證明交過去后,醫護人員告訴他們這樣就可以了,體檢項目是完整的,不會影響結果。整個體檢結束時快接近下午一點,張鵬看到挺著大肚子的妻子經過一上午的折騰,已經疲態盡顯。
體檢后,余秋萍和張鵬他們都在等一個喜悅的消息。
但8月13日這天,他們卻等到了一個壞消息。當天,余秋萍和張鵬夫婦接到體檢中心的電話,說他們因為體檢缺項導致結果不合格
張鵬夫婦聽到這個消息后,大腦一片空白,覺得這一切的努力白費了。緩了一會,他們又給體檢中心打電話確認,電話那邊還是同樣的說法。張鵬再三追問,“醫護人員說是平原新區文教局委托體檢中心通知,體檢中心剛開始拒絕了,但是文教局堅持讓體檢中心通知。”張鵬在知乎里寫道。
余秋萍剛聽到消息時不相信這個結果,后來開始慌了。“既然醫院通知我沒做胸透,那我就去補”,余秋萍告訴記者,她和丈夫跑到體檢中心,“你給我補胸透我自愿的”,體檢中心拒絕了。過了幾天他們又去了,余秋萍跟醫護人員說,“我給你寫保證書”,醫院仍然拒絕。她當時想,自己懷孕月份比較大,做胸透的時候裹個鉛衣應該不會對孩子造成什么傷害。
庭審后在跟記者回憶時,余秋萍感到后怕,“現在想想,如果說孩子真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是無法挽回的損失。”原本是為了孩子去考這份工作,到頭來又差點因為這份工作傷害孩子。
張鵬夫婦也跑去醫院補胸透,同樣被拒絕。張鵬“突然感到這就像是被安排好的情節一樣,上邊的人設置了這樣一個圈套,眼睜睜看著這些涉世未深的年輕孕婦、女教師乖乖地往里鉆,他們在旁邊露出了讓人無法察覺的隱隱猙獰。” 他在知乎里寫道。
記者查看了平原示范區2019年兩次公開招聘教師公告和體檢通知,發現了一些不同。
在第二次招聘公告的“體檢與考察”部分中,增加了第一次公告中沒有的一句話:“在規定期限內不能編制完整體檢報告的考生,視為體檢不合格。”在第二次招聘的體檢通知中,刪除了第一次通知中的“懷孕或可能已受孕者,事先告知醫護人員,勿做X光檢查。”
從“求情”到起訴
補檢被拒后,余秋萍和張鵬夫婦開始找婦聯、12345反應情況,但得到的回復跟文教體衛局一樣。多方反應和投訴無果后,余秋萍打算去找文教體衛局的領導“求情”。
2019年8月23日,余秋萍和另外一位孕婦在文教體衛局找到了局長曹愛英。在記者拿到的對話錄音里,余秋萍向曹局長反復解釋當時體檢時醫院的說法和她們并非出于主觀態度不做胸透。曹局長說,“我們要求有一個完整的體檢報告,至于你到底是啥原因不能去編制完整,這都是你們自己的事,跟我們沒有關系。”
談話中,余秋萍提到在發布的體檢通知中標明了體檢參照公務員體檢相關規定進行,所以孕婦可以延緩體檢。曹局長說“你都沒有研究清楚第一個公告(招聘公告),你研究第二個干什么。”在長達半小時的對話中,曹局長始終以招聘公告中明確指出“不能編制完整體檢報告的考生,視為體檢不合格”為由,拒絕余秋萍的一切請求。
余秋萍無奈,又問曹局長“俺這孕婦咋解決(胸透)”。曹局長答:“我不知道你孕婦咋解決嘞,我們已經告知大家考慮清楚,當初如果你懷孕了,你把這個東西研讀清楚,知道你懷孕不能做體檢的時候,你就不應該報名。”
談話到了后面,曹局長直接跟余秋萍指明,“現在你的需求跟我們工作需要不一樣,你需要家庭生孩子,我們需要老師上課。”余秋萍說自己現在就可以上班,“我們現在急需老師,你還沒有上班嘞,就馬上臨產了,該去休產假了,讓我們的學生咋辦?”曹局長反問她。
最后,這次溝通無果。
在找遍了能反映和尋求支持的渠道后,大部分孕婦放棄了希望。張鵬妻子在生完孩子后,去了一所私立學校工作,因為工作忙休假少,兩周才回家一次。還有一位孕婦在分娩后考上了公務員,但對這件事依舊無法釋懷。
張鵬也曾在知乎中憤憤發問“如果不行,為什么不在面試的時候隨便找個理由刁難一下?”
余秋萍仍舊在原來的學校,雖然不少人勸她忘記這件事,但她覺得這口氣怎么也咽不下。后來通過媒體她聯系到了北京京師律師事務所的鐘蘭安和王輝律師,他們支持她通過行政訴訟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因為這種行為明顯侵犯了婦女平等就業的權利。
2020年11月2日,她跟王輝律師去原陽縣人民法院立案,工作人員說他們之前沒立過這種案子,讓先回去等,他們需要討論。過了一段時間,法院打電話讓余秋萍過去聊聊。
她去了后,法院工作人員勸她不要起訴,并跟她列舉了起訴后對她的種種不利影響。但余秋萍忽視了勸告。
11月20日,法院最終予以受理。
庭審結束后,余秋萍把其他幾個當時的孕婦拉到了一個微信群里。她們在群里問“今天開庭什么結果?勝算大嗎?官司贏了能有什么結果嗎?”
12月12日,這件事上了微博熱搜。有人在群里發了一張熱搜截圖,并跟了一句“需要我們出面了,我們一起啊。”
(文中 余秋萍、張鵬、王慧為化名)
圖文 | 何森
編輯 | 董可馨
排版 | 徐嘉琪
金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