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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曾經寄希望于財富自由的互聯網員工來說,無止境的加班和內耗都是為奪得股票和期權付出的代價。現在,那些財富的幻夢已經伴隨著大公司的收縮和沉默,以及他們身體的衰弱和勞損,逐漸在這個春天消逝了。文|鄔宇琛饒桐語周鑫雨丁文捷盧妍編輯|趙磊不斷縮水的
對曾經寄希望于財富自由的互聯網員工來說,無止境的加班和內耗都是為奪得股票和期權付出的代價。現在,那些財富的幻夢已經伴隨著大公司的收縮和沉默,以及他們身體的衰弱和勞損,逐漸在這個春天消逝了。
文 | 鄔宇琛 饒桐語 周鑫雨 丁文捷 盧妍
編輯 | 趙磊
不斷縮水的紙面財富
風暴突然襲來,等人們感知到時,身家和野心都已經縮水。
3月15日晚上,朱喻杉夫婦失眠了。躺在床上,兩位互聯網人背對而臥,各自看著手機,臉上都映著綠光。面對每天跌十幾個點的股市,兩人誰也不說話,只能沉默。“做夢都沒想到會這么慘。”
5天前,美國證監會宣布將百濟神州等五家中國公司列入《外國公司問責法》的暫定清單,存在兩年內被強制退市的風險。一時間,整個中概股風聲鶴唳,開始抱團下跌。噩夢持續了好幾天,3月14日,騰訊、阿里、美團、京東等互聯網巨頭繼續擴大跌幅,距離歷史最高點回撤了一多半。
這是中概股“歷史性”的一刻,短短一年多時間,在美國上市的中國互聯網公司從2021年高位的市值蒸發了超過1萬億美元,機構投資者、散戶和持有中概股企業期權和股票的員工們,也一起從云端跌落。
2014年,朱喻杉夫婦以校招生的身份加入了阿里巴巴。彼時,阿里剛剛在美國上市,是當之無愧的互聯網新貴。在阿里,員工被分為“361梯度”:10個人里,3個優秀,6個中等,1個較差。而從P6開始,阿里就會給優秀的那部分員工發放期權,P7以上則基本都能享有。
朱喻杉說,到他們這個級別,年終獎一般分為兩部分,現金+股票。如果績效較好,股票能夠占到一半以上。因此,中概股大跳水,大多數持有期權或限制性股票的員工都將面臨“身家腰斬”的打擊?!拔覀兗业氖杖爰由掀跈?,可以到三四百萬,但現在這個行情下,期權縮水到只能有三分之一。”
在互聯網公司,期權和限制性股票是一種對員工的激勵手段,這種獎勵往往和股價掛鉤,員工只要滿足條件,比如達成某種績效,或者等待一定時間,就可以兌現這份獎勵。
期權制度設計的初衷,是希望員工與公司長期綁定,共同努力,把公司做大。對于那些還沒有上市的創業公司員工,期權是高風險和高收益的代名詞:創業公司九死一生,只有公司上市或公司以高價回購期權的那一刻,員工的努力才能兌現成真金白銀,否則那就是一張廢紙;而對于已經上市的大廠人,只要努力工作,公司股價不要下跌,期權相對更容易兌現,只是收益沒有那么高,無法讓人一夜暴富。
幾天前,丈夫沮喪地對朱喻杉說:“可能沒辦法給小孩專門買很好的學區房了。”朱喻杉夫婦學歷都很高,也一直有著雞娃的打算,不管是讀杭州最好的私立,還是出國留學,都是一年幾十萬的開支,按照曾經的想法,哪怕是杭州價值十幾萬一平米的學區房,夫婦倆也會努力去湊一湊。但現在,“只能量力而行,靠孩子自己努力了”。
未來收入可預期的降低,徹底改變了朱喻杉夫婦對未來的規劃?!安还苁呛⒆由蠈W路徑,還是退休時間,甚至我們買房的預算,都是根據公司給的股票和正常收入來算的?!倍?,現實擺在眼前,他們都感覺,去年和前年或許就是全家收入最高的時候了。
唯一慶幸的是,朱喻杉急著買房和用錢,因此已經把能賣出的期權在相對高位拋售了一部分,不至于血本無歸。
能夠兌現期權已是種幸運。對史韻來說,夢想破滅得更早、更徹底一些。2021年底,史韻所在的互聯網公司陷入政策帶來的輿情。她在公眾號上看到消息后,急忙登錄公司的期權交易系統,但發現解禁時間已發生了更改,由原來的分批解禁變成了“由公司決定”。
隨之而來的是股價大跌。相較于入職時,公司的市值蒸發了近一半。史韻安慰自己:“負面輿情是一時的,之后肯定還能漲。”然而2022年春天,她等來的是中概股的集體崩盤和公司的大裁員。原有項目組中,30%的同事離開了公司,他們也放棄了自己的期權。史韻原以為手上的期權能夠覆蓋北京一套房的首付,如今看來,買下一個廁所都難。
如果從2021年因“雙減”導致的教育類中概股暴跌開始算,或者從更早的螞蟻集團中止上市算起,中國互聯網的“地震”綿延已久,風向早已悄然改變,但許多人后知后覺。
劉偉今年33歲,2021年年初從西二旗的一家大廠跳到望京的一家大廠,當時他判斷,前司盈利前景有限,而作為新東家的資深用戶,看了不少財報分析,他覺得新東家更有前景。
前司給劉偉發了500股股票,每工作一年可以拿1/4,四年歸屬完畢。而跳槽后,新東家給了他3000多股,滿兩年可以拿1/2,三年拿3/4,四年也歸屬完畢。
當時新東家的股價大概是310港幣,劉偉暗自估算,倘若這個價格維持到四年之后,自己可以拿到100萬元左右。在入職的第一年里,公司股價漲到了460港幣,這讓劉偉更有信心了,“以后干得好,績效考核好,一定還會給我發股票”。
信心伴隨著收入增長。2019年下半年,劉偉在北京回龍觀買了一套420萬的二手房,除去家人給的支持,自己貸款了240萬,按當時的收入計算,他估計自己五六年后有了小孩,把這套房子賣掉,加上存款和期權,能在清河、新北苑之類的地方置換一套七八百萬的大房子。
劉偉還買了中概互聯網基金,在2021年初,互聯網公司們股價不斷走高,達到了歷史最高點,那時他非常樂觀,“中概股接著漲,4年后行權,我可以拿出二套首付的”。但很快,中概互聯網就開始下跌,起初他還覺得是階段性的回調,一直跌,他就一直加倉,甚至在基金之外,他還買了快手、美團和海底撈,“像快手那段時間都跌了50%了,應該不能再跌了吧”,但市場給他上了一課。
這幾只股票在后來的日子里不斷下跌,讓他匪夷所思?!拔矣浀玫?0%的時候想著,要不就算了,監管環境這么嚴格,美國也一直審查中國互聯網公司的財務信息。但炒股就像德州撲克,你押了很多的籌碼,就一定要等最后一張牌翻出來,你才會接受這個結果?!?/p>
現在,劉偉牌桌上最后一張牌翻出來了:中概互聯網基金跌幅超過了62%,虧了20多萬,港股虧了15萬,A股虧了5萬,加起來一共40多萬元。
為夢想而努力
“不知道你認不認識郭宇?”
郭宇曾是互聯網造富浪潮的傳奇人物。2012年,他從暨南大學畢業成為了程序員,進入阿里巴巴工作,2014年,他轉戰字節跳動。幾年間,網傳他在字節跳動獲得了0.5-4億的期權價值。28歲,他宣布“退休”,在日本開溫泉酒店,當作家,徹底過上財務自由的生活。
郭宇的成名是大廠員工對財富夢想的折射。“選擇大于努力”這句話成為后來人回看造富運動時總結出來的鐵律,盡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郭宇表示,“在每一個時刻我做出的決定,都是做我想做的事情”。
早期,互聯網人并不知道期權到底意味著什么。2010年前后加入互聯網行業的胡婷最早效力于攜程,她記得當年來到這個行業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喜歡旅游,所以去了攜程。后來她去了阿里做運營,彼時阿里尚未上市,而她靠著3.75的最高績效獲得了部分期權,500股,但自己也并不重視。“財富自由”這個詞在那時候并不流行,老員工們調侃笑一笑,很快就把這件事忽略過去。在期權兌現到第二年的時候,胡婷離開阿里創業。
不過很快,風向就變了。此后的幾年里,互聯網行業迅速膨脹,資本熱潮迭起,創業、上市、暴富,成了一種行業主流敘事。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2014年9月19日,伴隨著阿里上市,上萬人成了千萬富翁;2018年,小米赴港上市,三成員工分到期權,媒體稱“批量造富”,5499名員工,人均能拿到近千萬人民幣;2021年2月5日,快手赴港上市,根據招股書顯示,有4551名快手公司員工認購5.24億B類股份,人均持股11.5萬股。按開盤價338港元計算,這些快手員工人均身家超3880萬港元(約合人民幣3246萬)。
“前幾年,錢跟不是錢似的?!蹦撤N程度上,阿里的朱喻杉夫婦已經實現了最為初步的“財富自由”,家里的電子產品、寶寶的推車,萬元以內的東西,二人都不會考慮價格,閉眼入即可。朱喻杉覺得,他們比同齡人能少奮斗個10年、20年,“甚至大學里的同專業同學,可能奮斗一輩子都不會有我們這樣的經濟條件”。
期權更是“造富的神話”。朱喻杉聽過很多來自老阿里人的故事,都關乎于期權——阿里上市前就是高P,上市之后直接身家過億;拿著期權置換的錢,在杭州買了7套房;幾億資金沒處花,到處投資,雇傭曾經的老板給自己賺錢……
形勢最好的時候,朱喻杉夫婦離財富自由只有一步之遙。在那個階段,他們已經有了后半生的部署:40歲之后就離開忙碌的互聯網,她在小學門口開個甜品店,丈夫則在旁邊開個小賣部。現在,“可能要55歲以后才去想這個問題了”。
真正的財富自由除了選擇要好,更要努力?;ヂ摼W如永動機一般,加速著夫婦二人的工作節奏,“只要給足錢了,那就不是卷,是自己給自己賣命,因為都是自己的期權”。由于將重心放在工作,兩人的績效都很好,在同屆中,已經算拿期權較多的那一批。而這也正是大廠希望得到的效果——通過期權獎勵,讓員工們和公司一起“拼命奮斗”。
另一家風頭正勁的年輕大廠也來挖過朱喻杉的丈夫,給出的“誘惑”還是股票——如果阿里給100萬,他們就能給150萬。一旦上市,這個數字可能就會膨脹到500萬,甚至1000萬。
史韻的公司對期權的分配同樣出了名的嚴格。不光職級要高,部門要核心,同時需要帶領項目組對公司做出“重要的貢獻”。所謂“重要”,是個模糊又清晰的概念,“以往有開拓重要市場的,有開發產品獲得高利潤的,也有推動比較戰略性的合作的”——眾多標準后,一錘定音的仍是績效和數據。
入職3年后,機會來了。在一次戰略會議上,史韻被提名為項目經理。一名高層在會上允諾,一旦項目組做出重大業績,公司就給予豐厚的期權獎勵。
期權成了吊在驢前面的胡蘿卜,項目組“卷”了起來。凌晨2點,組里不乏自愿留下加班的員工。在項目初期的兩周,史韻帶著行李直接住在了公司附近的酒店?!澳菚r工作態度特別好,也沒申請加班費,畢竟和之后的期權相比都是小錢?!?/p>
高壓工作2個月后,一名30歲出頭的男同事就因腫瘤復發進了醫院。但沒人想停下來,“再熬一個月就光明了”。上大學時,史韻體會過“在最后一公里放棄”的懊悔,當時因智齒發炎,史韻放棄了辯論決賽,而隊友拿了冠軍。這件事就像一枚釘子釘在心里,讓她不能釋懷。如今拿到期權,“釘子才能被拔出來些”。
2021年11月,項目落成半年后,史韻終于收到了心念已久的期權合同。算下來,這份期權總價約150萬人民幣。按照合同條款,這筆“巨款”將分3年階梯式解禁。那時公布的期權發行價,對應著這家上市公司內部給出的上百億估值。
簽下協議當晚,史韻和男朋友去了一家高檔餐廳慶祝。他們聊到了領證和買房,“生活充滿了盼頭”。此后每個工作日,史韻都會登錄公司的期權交易系統。在里面,期權是一串數字,隨著公司股價的不斷變動,左右著史韻的心情,“越漲越興奮”。
如今,這些回憶和期盼都變成了泡影。朱喻杉有朋友為了期權從上市大公司跳到獨角獸,而今大部分期權變成一張白紙。鮮明的對比,讓朱喻杉感到命運的曲折離奇?!笆昵澳遣糠秩说墓适?,鼓勵著我們這撥人去學習他們,跳出去找更大的機會。結果‘啪’地一下,被套牢了,我們又成為被嘲笑的那批人?!?/p>
史韻的買房計劃也擱置了,她只能等待公司的回購。但在公司成立的近十年中,回購只發生過一次,史韻不確定,辭職和回購,哪個會來得更早一些。
互聯網夢醒時分
幾輪大跌之后,互聯網人的財富夢想破滅了,一些人對中概股失去了信心,也有一些人對所在行業有了更多的思考,覺得沒必要繼續賣命,開始平衡工作與生活。
王洋是一家互聯網公司的員工,中概股股價達到最高點的時候,他把100多萬元投在里面,買的股票包括B站、騰訊、攜程、網易、陌陌。作為一個產品經理,他把自己的投資邏輯和產品思考結合起來,比如對于B站,他認為國內其他的視頻網站比較像網飛,搞自制劇,但B站UGC氛圍很強,像YouTube,“B站在這個方向沒有什么競爭者”。
他在400多港元的時候買了B站,一邊跌一邊買,但等到股價跌到300多港元,王洋撐不住清倉了,“看走眼了,整個市場趨勢和我想的不一樣”。他還算跑得快,后來B站最低跌到125港元,市值不到股價最高時的十分之一。
人們意識到,中概股不像從前那樣簡單了。一名中概股投資者告訴每日人物,此前互聯網概念的股票都是可期的,“那時候我真的覺得,閉著眼睛去買,都能賺錢。我對美股比較有信心,這和我們國家樓市不能坍塌是一個道理”。但現在,他意識到中概股的估值邏輯已經變了,成了博弈的一種籌碼,而且互聯網本身也度過了快速擴張時期,接下來的不確定性太大了。
一些大廠員工也慢慢不再相信期權“神話”了。
2020年4月,國內最大獨角獸字節跳動開啟員工期權兌換計劃,主要崗位員工可選擇將年終獎兌換為期權,價格為126美元/股,字節的塞拉記得,在兌換之前,有媒體放出字節將要上市的消息,使得塞拉周圍的大部分人都毫不猶豫選擇了將年終獎“all in”期權。但不久之后,字節否認了這一消息,塞拉的同事們一片嘩然。塞拉為自己只選擇了60%的期權+現金方案而慶幸。
“我更prefer一個現金更大的公司,財富自由需要一個很超前的判斷,BAT甚至快手都很大,我覺得沒什么翻20、30倍的機會。”
一名產品經理在社交平臺上吐槽,自己剛拿到字節的offer,年包漲幅20%,但都是期權,18薪的月薪反而降了10%。“我現在一天工作8小時,基本不加班,字節那邊起碼12小時,按時薪算直接對半砍,我要去了才是想不開。”
遙遙無期的上市讓堅持做夢變得徒勞。2021年底,在某獨角獸公司工作2年的賀滟等來了自己的漲薪機會。但和想象中工資卡每月多出一筆收入不同,賀滟被HR告知漲薪將以公司的期權代替。簽期權合同的過程并不美妙,賀滟只感受到來自HR目光中的壓力,“仿佛在說不簽不許走”。看到合同的那一刻,賀滟又傻了,全英文的,Option(期權)、exercise date(行權日)、exercise price(行權價格)......稀里糊涂簽下合同后,上漲的薪酬成了一串虛擬數字躺在了賀滟的期權交易系統中。
賀滟時常忘記這筆財富的存在。對她而言,沒有真正握在手中的錢就像游戲世界中被系統定價的虛擬幣,對現實似乎沒有任何影響。
但這筆“錢”終究會悄然改變些什么。賀滟父母去年在老家買了一套房,即便房價沒有北上廣這般高,但首付仍然花去了近80萬。賀滟不僅拿出了20萬的存款,還承擔起3000元的月供,剛工作不久的她感受到很大的壓力。
為了漲薪,賀滟幾乎每月的考評都拿到了最優。她形容自己的靈魂都被公司抽干了:“幾乎每天加班,有重大項目的時候,拿著行李袋住進公司,就感覺出了一趟國?!北鞠霛q薪減輕壓力,沒想到簽下了一紙期權協議,需要更努力才能兌現,“挺絕望的,卷了一年,生活壓力不減反增”。
2021年開始,幾波裁員潮鬧得員工人心惶惶。公司的估值一直在起伏,和公司上市的消息一樣沒有定數。身邊的一些同事在2021年10月的公司回購中趕緊出手了期權。正當賀滟感嘆“還是現錢好”時,自己卻在回購期限后簽下了期權合同。
虧損之后,人們開始回望。在朱喻杉的朋友圈里,突然多了很多人開始研究國際政治、分析俄烏局勢,寫中美關系的長篇小文章,似乎每個人都想弄懂,互聯網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到底為什么,他們的錢就這樣沒了。
而對于朱喻杉夫婦來說,他們不再期待用期權改變命運。“如果是同樣價值的期權和現金,這一次,我會選擇要現金”——哪怕就在一年之前,她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期權。夫婦二人的工作重心也開始偏移,他們決定尋找“更加有性價比的工作方式”,即進一步回歸家庭,獲得工作和生活上的平衡。“互聯網在未來也還會屬于高薪行業,只不過沒那么多白日夢可做?!敝煊魃颊f。
3月16日,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召開專題會議后,中概股集體回血,漲幅從20%-40%不等。王洋已經清倉了,他不敢再買入,”誰知道會不會又跌下來“。但一些人對中概股依然狂熱,在網絡上,”別人恐懼我貪婪“,又一批互聯網人開始抄底了。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侵權必究。
金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