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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東旭編輯|孫楊11月22日,午飯過后,48歲的謝哲海爬上了杭州市臨安區化龍村的一棟正在裝修的廠房3樓,他有些喘,臉色依舊蠟黃,手、衣服和鞋面上,都是油漆和石膏的污漬。特意染的黑發中,仍能看到剛剛長出來的白頭發。一個月前,謝哲海來到這
作者|史東旭 編輯|孫楊
11月22日,午飯過后,48歲的謝哲海爬上了杭州市臨安區化龍村的一棟正在裝修的廠房3樓,他有些喘,臉色依舊蠟黃,手、衣服和鞋面上,都是油漆和石膏的污漬。特意染的黑發中,仍能看到剛剛長出來的白頭發。
一個月前,謝哲海來到這里,投奔三哥謝哲儒做裝修工作。雖然已學了一個月,但刮大白的活兒有時還是做不好,常常需要哥哥幫忙重新刮一遍。
“有時叫他好幾聲都聽不見,在里面關了那么久,人顯得有點遲鈍,學東西也慢。”謝哲儒說。弟弟出獄后,經常會很失落,和他一起在外面打工,除了賺錢繼續申訴,也在慢慢開始適應現在的社會環境。
1996年5月30日深夜,在謝哲海的老家發生一起命案,鄰村的22歲女孩被人殺害,“兇手”就是謝哲海。而法院在受理該案后認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曾退回檢察院補充證據,檢方在沒有補充新證據的情況下,再次移送法院,法院進行了公開審理。
2000年,謝哲海被法院判定犯故意殺人罪,判處其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去年9月,服刑22年零4個月后,謝哲海刑滿被釋放。
在監獄服刑期間,謝哲海始終沒有認罪,并不斷寫申訴書請求撤銷原判決,予以改判宣告無罪。為此,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謝哲海甚至學會了認字。出獄后,開始打工賺錢、找律師繼續申訴。
今年4月,謝哲海申請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再審審查一案被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受理并立案。8月29日,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經審查認為:謝哲海持械殺死被害人的犯罪事實,有其多次供述,且與現場勘查、尸體鑒定結論、證人證言、刑事技術鑒定等證據相互印證,足以認定。原審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準確,定罪正確,審判程序合法,不符合再審條件,予以駁回。
現在的謝哲海除了仍在繼續申訴,還在慢慢適應這個他二十多年沒有接觸過的新社會和新事物,這一點對他而言,似乎和申訴的路一樣難走。
11月22日,謝哲海在杭州市臨安區化龍村的一棟正在裝修的廠房刮大白
死在村外三岔口的女孩
1996年5月30日晚上,由村民們共同出錢,河南太康縣王大營村請戲班來村里的廟會唱戲,附近村子的村民也都趕來湊熱鬧。當晚12時,看戲后回家途中的22歲女孩王麗背著藤椅,在村外的三岔路口遇害,被村民發現后,先后被送往村診所、太康縣人民醫院搶救,最終因顱腦損傷,搶救無效死亡。
當晚一起看戲的,還有25歲的謝哲海,他住在僅一河之隔的五里廟村。第二天一早,還在吃早飯的謝哲海被警方叫走配合調查,出門時他手中還拿著饅頭,邊走邊吃。從踏出家門的那一刻,謝哲海再次回到家已是20多年之后。
謝哲海家中一共8個兄弟姐妹,他排行老五,是男孩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小名“謝五孩”。
因學習成績不好,家里也沒條件供他讀書,只上完小學一年級的謝哲海就輟學在家,16歲時開始外出打工。25歲那年春節過后,謝哲海去了廣州一家電子廠打工,收入相當可觀,每月工資600多元。和他在一個廠子打工的,還有鄰村的老鄉和比他大一歲的初戀女友。
“那時剛開始談戀愛,還沒訂婚,沒想到之后再也沒見到。”謝哲海說。1996年5月,因為要回老家祭拜去世三周年的奶奶,他就向廠里請了假,打算回老家待幾天再返回廣州繼續工作。
王高生是謝哲海的發小,家住在王大營村,村中村民多以王姓為主,其他姓氏較少。因每天上學都會路過謝哲海家中,兩人關系十分要好。
兩人都記得,1996年5月30日那天中午,謝哲海去找王高生玩,并在一戶王姓家中吃了午飯,喝了酒。當晚,謝哲海又在王高生家中吃了晚飯、喝了點酒,一起吃飯喝酒的,還有死者王麗的弟弟以及另外一個村子的好朋友。
晚飯過后,4人前往村外戲場看戲。因不勝酒量,王高生是4人中第一個回到家中休息的人。那時,王高生的妻子剛剛生了女兒。加上天氣炎熱,他便睡在房前樹下的簡易床上。
“當晚的戲唱到一個男角自殺后,有十來分鐘我就離開了戲場。”謝哲海說。他記得當晚戲班唱的是河南豫劇《秦香蓮》,也就是在當晚10時左右,因酒后口渴,他便去王高生家中喝水。喝了從井中軋出的水后,抽了一根煙,一頭一腳,和王高生擠在樹下的簡易床上一起睡覺。
“當時一個朋友開玩笑,在他胸前放了幾塊瓦片。”謝哲海說。他睡覺前把王高生身上的瓦片拿了下來,還遞給了睡得迷迷糊糊的王高生一根煙抽。這些細節,王高生已記不清楚。
睡意朦朧中,兩人被王高生家隔壁的一位女鄰居叫醒稱,聽見附近有人打架的聲音。遠遠看去,只能看見村外三岔口樹下有人,但沒敢上前近距離察看。之后兩人回到簡易床上繼續睡覺。24時左右,死者王麗被看戲回家途中的村民發現,救人的聲音再次將謝哲海、王高生兩人吵醒。因為不認識王麗,謝哲海記得,他只是在案發現場和村診所看了王麗的情況,并沒有幫忙抬人。
“前一天喝過酒的人,都被帶到村里的學校接受詢問。”王高生說。王麗遇害后第二天,很多人都接受了警方調查。
破案記錄顯示,案發后,偵查機關對附近人員和有劣跡的人員進行了排查,排查中發現嫌疑人18名,全部將其集中到大營子村學校逐一排查,王高生、謝哲海等人之后又被列為重點嫌疑人被帶走審訊。
“兇手”被判無期 為申訴學會寫字
在王麗遇害后的6月7日,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謝哲海被刑事拘留。10天后被逮捕并羈押在太康縣看守所。
2000年2月29日,河南省周口地區中級人民法院(現河南省周口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布:經審理查明,1996年5月30日夜12時許,謝哲海在太康縣王大營村村外小路上,攔截看戲回家的女青年王麗,欲行強奸,遭到王麗的反抗,謝哲海就持軋井桿照王麗頭部猛擊數下,又朝王麗大腿根部搗一下,照胸部搗一下,致使王麗當場昏倒在地,經檢驗系顱腦損傷而死亡。
謝哲海被周口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判決,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賠償受害人喪葬費、醫療費共6000余元。4個月后,謝哲海上訴至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被駁回,維持原判。
“剛開始那兩年都不敢出去打工。”王高生說,謝哲海被確認為殺害王麗的犯罪嫌疑人后,警方通知他不要離開河南省,隨時接受警方的詢問。但此后,警方并沒有找過他。
2002年2月,謝哲海被警方從太康縣看守所送往河南省豫東監獄服刑。服刑期間,為了寫申訴書,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謝哲海開始學認字。因為始終拒不認罪,在該監獄服刑8年后,謝哲海被送到遼寧省凌源第五監獄繼續服刑直到出獄。為了申訴,謝哲海還托人以2500元的低價賣掉了河南老家的房子。
“只有有好的身體,出去才有繼續申訴的機會。”謝哲海暗暗告訴自己說。他寫過很多次申訴書,最終有沒有交到有關部門的手里他沒辦法確認,但他從沒收到過有關部門的回復。2004年,在服刑期間體檢時,謝哲海被查出患有乙肝疾病。
“邁出監獄的那一刻,我跪在地上仰頭痛哭。”謝哲海說。當時手里拿著釋放證明書,他的痛苦無法表達,淚已“流干”。雖然出獄了,但他卻并沒有感到輕松。2018年9月19日,實際執行刑期22年零4個月的謝哲海被刑滿釋放,服刑期間,因表現良好,曾被4次減刑,減刑3年8個月。
“太久沒見,我都沒認出他來。”謝哲海的三哥謝哲儒說。回到老家太康縣的那一天,他去車站接弟弟,從他身邊經過時都沒認出來,后來兩人通過電話聯系后,才找到對方,相認后便擁抱痛哭。深夜,回到河南老家的謝哲海見到了父母和兄弟姐妹,和一些他不認識的侄子侄女以及他們的子女。當晚,沒有太多的語言,家中只是一片哭聲。
“在河南省豫東監獄服刑時,我就知道大姐去世了。大姐最疼我,她不可能不去監獄看我。”謝哲海說。出獄后,謝哲海才得知家里發生了很多變故,二哥也因生病,癱瘓在床無法自理。
每一次家人去監獄看望謝哲海,對于雙方既是一種期待又是一種折磨。在河南省豫東監獄服刑時,家人每年都會去看他,而在遼寧省凌源第五監獄服刑的8年半時間里,沒有家人再去看望過他。
“每次見面也就半個小時,雙方都強忍著不哭。”謝哲海說。每次家人走后,他都目送著對方,直到看不見為止。家人每次看望他之后,他都會痛哭,心情要緩一周左右才能恢復正常。
法院曾因“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退回檢方補充證據
“我沒有做,偏要說是我做的。”謝哲海說。案發現場是一個三岔口,是去戲場看戲和村民回家必須經過的路,如果想要強奸女性,這也不是一個最佳地點。況且,他并不認識王麗,和她無冤無仇,甚至他還和王麗的弟弟是朋友,根本沒有理由殺害王麗。
案發現場勘查筆錄也顯示,沒有謝哲海的遺痕,并且案發現場距離王大營村最近的一戶村民住宅僅有15米。案發后,現場地面留有王麗的片狀血跡,藤椅上也被濺上了點狀血跡,而從案發后到被警方帶走審訊,謝哲海始終穿著案發當天的花格子襯衫和拖鞋,身上并沒有血跡。
“問題就出在當晚沒有人和我一起回王高生家,沒人能幫我證明我從戲場去王高生家的這段時間做了什么。”謝哲海說。全部證人證言沒有一份能夠證明謝哲海殺了人,只認定謝哲海“下午在王大營村和其他人喝酒,及晚上在該村看戲,案發時到現場和在村診所搶救王麗時圍觀的情況”。而當時喝酒、看戲、圍觀的村民有很多,并非謝哲海一人。
另外,也有證人王雙英,也就是住在王高生家隔壁的鄰居,同時也是死者王麗的姑姑證明,聽到被害人王麗與兇手吵罵,兇手的聲音像該村另一王姓男性,并非謝哲海。
一審判決書顯示,“經提取,檢驗,上面(軋井桿)有王麗遺留血跡。”作案工具軋井桿上血型與死者王麗的血型一致,并沒有謝哲海的指紋等任何證據,無法證明謝哲海殺了王麗。并且辨認筆錄也證明,謝哲海沒有辨認出兇器。
然而,檢察院在起訴書中指控:謝哲海用事先準備好的軋井桿照王麗頭部猛擊數下,又朝王麗大腿根部搗一下,照胸部搗一下,致使王麗當場昏倒在地。
但王麗的尸檢報告卻顯示,王麗的頭部有11處創傷,右側胸部有1處表皮剝脫,陰部無異常,右大腿根部內側有5處表皮剝脫。尸檢報告與起訴書中的部位、次數不符。尸檢報告的結論為:死者王麗系顱腦損傷死亡。致傷物為鈍性物體。
另外,在一審判決書中,謝哲海的辯護律師的辯護意見為:此案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被告人前后雖作過十余次供述,但時供時翻,前后不一致。關于被告人作案時所穿衣服不清,作案工具軋井桿經被告人辨認不能確認,且井桿上無遺留有被告人的指紋。尸檢報告中受害人身上多處受傷與起訴書指控被告人打擊部位不符。
“本院受理后,認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退回周口檢察分院補充證據。后檢察機關在沒有補充任何新證據的情況下,再次移送我院。我院于1999年12月26日進行了公開開庭審理。”河南省周口地區中級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書中這樣顯示。
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張建偉對此表示,刑事訴訟法1979年制定后,在1996年3月做了第一次修改,修改內容在1997年1月1日開始正式實施。1996年新修改的刑事訴訟法中有許多明顯的變化,其中之一是確定了疑罪從無原則。這次修法,還提升了司法人權保障水平,強化了辯護制度。
謝哲海的案件發生在1996年,雖然新刑事訴訟法的修改部分還沒有生效,但就此案來說,有必要參照新的刑事訴訟法,按照疑罪從無原則進行判決,避免發生冤案。1997年1月1日以后,沒有訴訟終結的案件應當嚴格按照“程序從新”原則進行審判。
近年來,一些過去的案件重新得到檢視,并因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法院適用疑罪從無原則予以改判,“聶樹斌案”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例。
中國政法大學刑法學研究所所長、教授羅翔認為,在1996年前后,謝哲海犯故意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的案件,在那個時期,是比較常見的做法,也是“留有余地”的判決。在當時,如果放了人,被害人家屬無法接受,如果對犯罪嫌疑人判死刑或是死緩,針對其指控等證據和事實又不充分,所以這樣的判決是有其時代背景的。
比如,發生在1994年的“佘祥林案”就是如此。而隨著此后刑事訴訟法的修訂,在沒有達到犯罪證據確實充分的情況下,法院都會做出存疑的無罪判決。
一年換了5份工作
“干重活兒上不來氣兒,臉色也不好。”謝哲海說。出獄后,他和三哥謝哲儒在浙江紹興做過十幾天刮大白的活,因為身體不適就沒再做。為了申訴,謝哲海找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代理律師,律師答應為其申訴。為了賺錢付律師費,今年3月,謝哲海又在北京的一家服裝廠找了一份工作,每月工資5000多元。
三個月后,因為身體原因,代理律師無法繼續幫助謝哲海申訴。謝哲海也辭掉了服裝廠的工作,回到鄭州,與律師解除了代理合同,另找律師。
“也不敢聯系(謝哲海),怕別人誤以為我們是同伙。”王高生說。謝哲海為了不影響王高生的正常生活,自從入獄后,雙方就再也沒有聯系過。出獄后,謝哲海才與王高生取得聯系。
四個月前,王高生在浙江義烏與人合伙開了一家名為“好兄弟”的中餐館。兩人相聚后,王高生讓謝哲海在店里幫忙,并養一段時間身體。出獄后,1.69米身高的謝哲海只有112斤。
不過因為生意不好,房租太貴,王高生的中餐館已經貼出了轉讓通知。他又通過熟人,幫謝哲海找了一份在物流公司上班的工作。
物流公司的工作讓謝哲海比較滿意,分揀包裹不需要太多的體力。但因為不久后和老板發生糾紛,他又失去了工作。
謝哲海的三哥謝哲儒和女兒、女婿在浙江省杭州市臨安區化龍村承包了一處工地廠房刮大白的活兒。為了照顧弟弟,謝哲儒讓謝哲海留在自己身邊幫忙。
謝哲海和謝哲儒租住在工地附近的一間平房里,床板是用磚頭墊起來的,謝哲海的床上還有席夢思床墊,謝哲儒的床上只有薄薄的一層被子。
“已經10多天沒有洗澡了。”謝哲海說,天氣不冷時,只能燒點熱水,在室外廁所附近簡單擦擦身體。平時吃飯,他只會煮面,炒一些簡單的菜,多數情況下都是哥哥做飯。
“看著小輩都在干活,自己怎么都做不好,心里挺難受。”謝哲海說。雖然已經學了一個多月的刮大白和刷油漆,但多數情況下,都需要哥哥再重新刮或刷一遍。謝哲海的侄子和侄女也都對他很好,不計較叔叔不會干活和干活少,工資照常給他,這些謝哲海能夠體會到。
“最好的青春都浪費在監獄里了。”謝哲海說。20多歲入獄,出獄已是白發人,謝哲海和他的家人都沒想過,有一天他還能走出監獄。入獄時還未結婚成家,出獄時侄子侄女都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也被孩子們稱呼為“五爺爺”。
“對他肯定有刺激。”王高生說。謝哲海出獄后,做過很多工作,但都做不長。上一個物流的工作,老板曾給他反饋,謝哲海工作時經常玩手機,不想再用謝哲海,但又礙于面子沒有辭掉他。
“碰見人會很熱情,和人說起某件事時,總是喜歡講一些大道理。”王高生說。在飯店工作那段時間,能夠看出謝哲海很想與人交流,但和二十多年前相比現在社會的變化太大了,他不知道有些話該如何講。有時,謝哲海說話的方式會讓人覺得他有些煩。
出獄后的這段時間,謝哲海自己也能體會到,他與別人的區別。尤其是別人都有家,而他卻一無所有。但他也強調,他不記恨這個社會。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照顧年邁的父母,盡盡孝。也有人在河南老家給他介紹了一個離異的女朋友,謝哲海覺得自己連房子都沒有,根本不能給對方任何保證。他也曾聽家人談起過當初鄰村的初戀女友,她的大兒子都已經畢業結婚了。
“咱兩個在學校整整三年,相處之中無話不談……”謝哲海時不時還是會哼唱幾句他最喜歡的河南豫劇《朝陽溝》選段。
(文中人物王麗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鳳凰WEEKLY】創作,獨家發布在今日頭條,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馬陽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