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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是農歷己亥年,我想創作一件系列性的大作品,寫龔自珍的《己亥雜詩》。開始沒有明確的計劃,只是挑一些喜歡的詩歌,用擅長的字體書風去寫,沒想到后來越寫越來勁,不僅書寫內容擴大到龔自珍的全部詩歌,而且字體書風也從熟悉的行草擴大到隸書和金文。從年初到年末,全部創作都圍繞這個計劃在做,不斷有新的想法,不斷作新的嘗試,作品越寫越多,自己也不知道一共寫了多少。這次為了編輯出版,翻箱倒柜地把它們收集起來,經過挑選,去掉約五分之四,剩下比較滿意的八十件作品,后來再看看又覺得還不夠好,重寫了一部分,最后敲定這63件,編集為《劍氣簫心——沃興華書龔自珍詩選》。
為什么要選龔自珍詩
創作需要靈感,靈感需要激發,激發的因素很多,有歷史的,現實的,社會的,自然的……而對書法創作來說,文字內容無疑是一個重要方面。龔自珍的詩“行間璀璨,吐屬瑰麗,聲情沉烈,悱惻遒上”,梁啟超先生說他的閱讀體會是“若受電然”。十多年前,我在《書法創作論》一書中談到創作體會時也說:“詩能激發情感,變成創作意象,龔自珍的詩特別能激發人的感情,寫起來很激動,風格往往很豪放,我特別喜歡寫龔自珍的詩……”
西來白浪打旌旗,萬舶安危總未知。寄語瞿塘江上賈,收帆好趁順風時。
歷史上讓我感動的好詩很多,陶潛、李白、杜甫、蘇軾等人的詩,都可以選,我偏選龔自珍,除了上述原因之外,更主要的是他對我一生影響極大。
初讀到《己亥雜詩》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在最富幻想的年齡階段,到處看到這首詩,反復誦讀,自然而然地會產生一種莫名的自我期許。但當時實在無書可讀,便埋頭寫字畫圖,書法作品參加了上海市展覽,赴日本展出,我因此還被借調到上海書畫出版社擔任編輯。
1977年生日那天,我特別書寫了龔自珍的一首《己亥雜詩》:“雖然大器晚年成,卓犖全憑弱冠爭。多識前言畜其德,莫拋心力貿才名”,并題記說:“廿二歲生日,書此自勉。”
雖然大器晚年成,卓犖全憑弱冠爭。多識前言畜其德,莫拋心力貿才名。
也是在1977年,我參加高考,選擇了歷史系。第二年參加研究生考試,知道浙江美院在招收書法研究生,但我認為讀書更重要,便報考了華東師大古文字學專業。考取之后,讀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兼及他的其他著述,看到一封他寫給外孫龔自珍的信札,說:“久欲作一札,勉外孫讀書,老懶遂中止。徽州有可師之程易田先生,其可友者不知凡幾也。如此好師友,好資質,而不銳意讀古書,豈有待耶?負此時光,禿翁如我者,終日讀,尚有濟耶?萬季埜之誡方靈皋曰:勿讀無益之書,勿作無用之文。嗚呼,盡之矣!博聞強記,多識畜德,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愿為名士。何謂有用之書?經史是也。”
龔自珍受信時年方22歲,對此教誨終身不忘,晚年寫入《己亥雜詩》,概括為“多識前言畜其德,莫拋心力貿才名”。我也是在22歲那年將此詩奉為座右銘,開始讀歷史,讀古文字學,研究有用的“經史”之書的。這種相似性如同文化的接力傳遞,給我很大鼓勵,我決定不寫字了,埋頭讀書,好好研究學問。于是又抄了一首《己亥雜詩》貼在床頭誡勉:“子云壯歲雕蟲感,擲向洪流付太虛。從此不揮閑翰墨,男兒當注壁中書。”
美人清妙遺九州,獨居云外之高樓。春來不學空房怨,但折梨花照暮愁。
研究古文字學,大量接觸甲骨文、金文和各種石刻文字,使我的審美取向從帖學向碑學轉變,在這個轉變過程中,又是《己亥雜詩》給了我精神上的支持和肯定:“從今誓學六朝書,不肄山陰肄隱居。萬古焦山一痕石,飛升有術此權輿。”“二王只合為奴仆,何況唐碑八百通。欲與此銘分浩逸,北朝差許鄭文公。”后來,我在寫《中國書法史》時說,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的核心思想是“尊魏卑唐”,其源頭來自龔自珍的這兩首詩。清末民初有學者說:“近數十年來,士大夫誦史鑒,考掌故,慷慨論天下事,其風氣實定公開之”,書法也是。
以后,我告別文史研究,回到書法創作,大力提倡民間書法,強調變法創新,結果受到種種批評指責,苦惱的時候還是龔自珍的詩文給我不少力量。他的《縱難送曹生》說:“求三代之語言文章而欲知其法,適野無黨,入城無相,津無導,朝無語……其志力之橫以孤也。”“橫以孤”三字真好!我將它刻了枚閑章,表示不怕孤獨,耐得寂寞,“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并且為了闡明自己的觀點,所寫文章也曾截取龔自珍詩“一世人樂為鄉愿,誤指中行為狂狷”的下句作為標題。
近來年紀大了,回顧學書歷程,以前只覺得“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現在每念及此,就會連帶著它的前面兩句“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在感嘆“不知老之將至”的時候,又會跳出一首《己亥雜詩》:“九流觸手緒縱橫,極動當筵炳燭情。若使魯戈真在手,斜陽只乞照書城”,感到一種緊迫,想接下來的時光要倍加珍惜,專心致志地研究書法。2018年出版《書法的形式構成》一書時,為表達這樣的心情,寫了這首詩,并把它放在第一頁上。
八極曾陪穆滿游,白云往事使人愁。最憐汗血名成后,老踞殘芻立仗頭。
除此之外,他的《明良論》《乙丙之際箸議》等文章對社會腐敗的揭露與攻擊,他的詩歌風格“變化從心,倏忽萬狀,無所不有,所過如掃”,他的審美觀念“凡聲音之性,引而向上者為道,引而向下者為非道,引而之于旦陽者為道,引而至于暮陰者為非道”……所有這一切都曾引導、啟迪我。雖然不能一一指陳,但是能感到它們的存在和潛移默化的作用。毫不夸張地說,龔自珍的詩文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正因為如此,當我準備創作一件大作品時,而且又在己亥年,自然就想到了龔自珍的《己亥雜詩》,并且因為它是生命的一部分,所以才會越寫越來勁,最后擴展到龔自珍的全部詩作。
什么叫大作品
這本書一共有63件作品,我把它們看作一件大作品。大作品有兩個特點,一是系列的,二是最具風格的——何謂風格,眾說紛紜,我有我的理解。
第一,風格是一種多樣化的結構。風格的多樣化取決于人的本質。佛教講“無我”,強調“無常”,認為世界上一切事物皆非獨立的實在自體,都是受時空條件的制約而變動不居的,都是各種因緣的暫時組合,這種無常的觀點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講就是一種不斷變化的結構。人也如此,具體表現在生理上,人是大腦、軀體、四肢、五臟的組合,歸根到底是各種細胞的組合,這種組合由于新陳代謝的作用,無時不刻不在死亡與新生的更替之中。從精神上說,人是各種信息的組合,自然、社會、文化的各種各樣信息千變萬化,紛至沓來,被人接受之后,所形成的自我意識也不斷地吐故納新,推陳出新。
總之,人的本質無論生理的還是精神的,都是一種不斷變化的結構,因此“字如其人”的風格也絕非凝固的,不可能只有一種形式,必然是多樣化的結構,例如五代楊凝式的作品雖僅存《韭花帖》《神仙起居法》和《盧鴻草堂十志圖跋》,但風格件件不同。明代祝允明的書風變化多端,被稱為“無一同者”。
毗陵十客獻清文,五百狻猊屢送君。從此周郎閉門臥,落花三月斷知聞。
第二,多樣化的風格有主次之分。多樣化風格的主次之分取決于人的修養。劉熙載《書概》說:“書者,如也,如其才,如其學,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才、學、志都屬于修養。人在一定的社會環境中生活,所見所聞總是有局限的,所接受的各種信息都不是等量齊觀的,有的多些,有的少些,或者重些,或者輕些,因此造成了某些方面的不見和某些方面的洞察。表現在情感反應上有的敏感,有的遲鈍,表現在創作風格上有的擅長,有的勉強,并且因為敏感和擅長而成為常態,因為遲鈍和勉強而成為偶然,結果就在多樣化的基礎上出現主次之分。比如蘇軾的《黃州寒食詩》,那種跌宕激昂顯然不是他的主要風格,米芾的《多景樓詩》,那種渾厚蒼雄也肯定不是他的主要風格,還有董其昌的《試書帖》,率意放逸,與他的一般書風差別太大。但這些不同都是他們人生修養的一個方面,都是他們風格的一個組成部分。
第三,多樣的風格中有一以貫之的特點。這種一以貫之的特點取決于人的氣質。宋儒朱熹認為:天地之間,萬事萬物都是陰陽二氣的化生,人也如此,稟氣而生,“但氣有清濁,故稟有偏正”。所謂的偏,“如日月之光,若在露地,則盡見之,若在蔀屋之下,有所蔽塞,有見有不見”。結果“氣稟之殊,其類不一”,造成千差萬別的氣質。這種氣質與生俱來,而且很難改變,“人之為學,都是要變化氣質,然極難變化”。它們表現在多樣化的風格中就成為一以貫之的特點,孫過庭《書譜》說:“質直者徑侹不遒,剛佷者倔強無潤,矜斂者弊于拘束,脫易者失于規矩,溫柔者傷于軟緩,躁勇者過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滯澀,遲重者終于蹇鈍,輕瑣者染于俗吏。”以名家書法為例,顏真卿書風無論怎樣多變,《祭侄稿》《爭座位帖》《裴將軍詩》等等,不變的是厚重博大,米芾書風無論怎樣多變,《蜀素帖》《苕溪詩》《研山銘》等等,不變的是跌宕奇肆。
東海潮來月上弦,崆峒撫罷靜諸天。西池一宴無消息,替管桃花五百年。
綜上所述,風格包括三重內容:多樣化的結構、主次之分的形式和一以貫之的特點。多樣化取決于人的本質,主次之分取決于人的學養,一以貫之取決于人的氣質。三者之中,多樣化是根本,多樣化與主次之分的關系是多與一的關系,多樣化與一以貫之的關系是變與常的關系,這些關系都是辯證的,統一的,把這三重內容綜合起來就是完整的風格,就能全面而準確地反映出作者的生存狀態和精神面貌。
最具風格的大作品應當包括這三重內容,整整一年,我就是根據這種認識來創作的,最后也是按照這種認識來挑選作品的:首先是多樣化的結構,有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不僅字體上有正草篆隸,幅式上有大小橫豎,而且風格各異,渾厚、豪放、端莊、奇肆兼而有之;其次有主次之分,在各種表現形式中特別強調形式構成類的作品,因為它最能反映我的工夫和追求;最后是一以貫之的氣質,讓厚重與博大成為所有作品共同的基調。
為什么取名為《劍氣簫心》
書名“劍氣簫心”出自《己亥雜詩》:“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后,萬千哀樂集今朝。”以此冠名,出于兩方面考慮。
第一,龔自珍胸懷大志,然而人微言輕,面對國事蜩螗,他只能憤激時“狂來說劍”,無奈時“怨去吹簫”,劍與簫經常出現在他的筆下,比如《懺心》說:“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經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心藥心靈總心病,寓言決欲就燈燒。”又如《秋心》說:“秋心如海復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當腰。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斗大明星爛無數,長天一月墜林梢。”
蜀岡一老抱哀弦,閱盡詞場意惘然。絕似琵琶天寶后,江南重遇李龜年。
《龔自珍全集》開門見山的第一首詩就是:“一天幽怨欲誰諳,詞客如云氣正酣。我有簫心吹不得,落花風里別江南。”劍氣與簫心相對,成為龔自珍詩中兩個最有代表性的意象,是他人生狀況和詩文精神的高度概括。
第二,劍氣與簫心一陰一陽,一動一靜,一文一武,一個慷慨激烈,一個纏綿悱惻,強烈的對比反差給人強烈的心靈震撼,這種相反相成相映成輝的藝術表現方式是我所向往的,書法藝術依靠各種各樣的對比關系來表現情感內容,對比關系的反差程度越大,作品的視覺效果越強烈,情感內容也越激昂,這本集子作為一件大作品,貫穿了這樣的創作追求,在作品與作品之間,盡量做到有的奇肆有的端嚴,或者激烈或者平和,拉大對比關系的反差程度,而且在每一件作品中,盡量強化長短粗細,大小正側,疏密虛實和枯濕濃淡等對比關系的反差程度。因此,劍氣簫心的表現形式也是這本集子中所有書法作品的表現形式。
(本文為《劍氣簫心——沃興華書龔自珍詩選》前言,該書即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作者:沃興華
編輯:吳東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