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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團購大戲進入了下半程,阿里、京東、拼多多、美團等互聯網巨頭之間的戰火日漸平息。一片噓聲中,有些曾經叱咤風云的主角“領了盒飯”,其他大大小小的角色也走到了命運三岔口。(圖/Pexels)文|歐陽葉萍編輯|蔣詩舟全職寶媽周悅圍觀了一場社區團
社區團購大戲進入了下半程,阿里、京東、拼多多、美團等互聯網巨頭之間的戰火日漸平息。一片噓聲中,有些曾經叱咤風云的主角“領了盒飯”,其他大大小小的角色也走到了命運三岔口。(圖/Pexels)
文 | 歐陽葉萍
編輯 | 蔣詩舟
全職寶媽周悅圍觀了一場社區團購“搶人大戰”。
幾捆蔬菜的利益背后,是龐大的潛在用戶以及海量的消費需求數據。而且買菜屬于高頻消費,積少成多,利潤可觀,各大巨頭紛紛將目光放在了社區團購上。
周悅所在小區約4000戶,臨近上海松江大學城地鐵站,周圍簇集好幾個大型中高檔社區,常住居民有數萬人,社群團購活躍。
這一片已然是各路資本“必爭之地”。一邊是巨頭們以“燒錢補貼”等形式大舉占領市場,一邊是小區各路團購群團長之間的“搶人大戰”愈演愈烈,改變了周悅所在小區原有的采購生態。
今年8月,美團外送員拍著胸脯跟大爺大媽保證,只要下載“美團買菜”就送一瓶蠔油;另一個小哥趕緊吆喝,下載“叮咚買菜”當場就送一瓶海天醬油;今年10月,“盒馬鄰里”在小區設置自提點,菜品豐富,連盜墓小說里出現的“黑驢蹄子”都能買到,掃碼進群還可領取梨子或大米。周悅說,“我們一家4個手機號,換著薅羊毛。”
買菜APP們忙著拓展用戶,成效體現在財報里。將上海作為第一站的叮咚買菜第三季度營收61.9億元,同比增長111%,月交易用戶同比增長120.3%。
不過,“燒錢提供羊毛,只為博用戶一笑”的巨頭們冷暖自知。有業內人士向《財經》新媒體指出,社區團購業務太難、太耗錢,不花錢做廣告、不提供羊毛就無法吸引用戶。社區團購的燒錢速度往往是外賣的好幾倍,這不是一般玩家能夠玩得轉的。財報顯示,叮咚買菜第三季度的虧損同比擴大136%至20億元。
伴隨政府的嚴厲監管,買菜APP們集體告別“高光時刻”。這場社區團購大戲也進入下半程,阿里、京東、拼多多、美團等互聯網巨頭之間的戰火日漸平息。一片噓聲中,有些曾經叱咤風云的主角“領了盒飯”,其他大大小小的角色也走到了命運三岔口——有人糧草告急,有人收縮戰線,有人攻城略地,硝煙未散,高潮延續。
平臺團長不“香”了
在這場“下沉風暴”里,巨頭們在社區的爭奪往往從發展“團長”開始。
這些團長可能是我們身邊的寶媽、美食達人,也有五金店、理發店、彩票店、母嬰店、干洗店、花店、賓館等老板。
周悅身邊不少全職寶媽不甘心沉沒于柴米油鹽,主動和電商團購平臺合作,當起了某個團購群的團長。團長在群里上架商品,號召群友接龍購買,既不用壓貨,還可以賺取傭金。不過有一個關鍵任務,要幫平臺招募一個新團長。
貨物自提點就設在團長家里或店里,基本都沒有冷藏、冷凍等儲存設施。物品擺放也極具團長個人風格,有的團長比較粗獷,物品橫七豎八堆地上,講究一點的團長會把貨物規規整整放在塑料筐或紙箱里,生鮮食品存放自家冰箱。
姚源是一家干洗店的老板,她曾同時擔任4個電商團購平臺的團長,分別是京東旗下的京喜拼拼、滴滴旗下的橙心優選、拼多多的多多買菜以及美團旗下的美團優選。她把周圍認識的寶媽、大爺大媽全部拉進群里,總共100多人。
平臺對團長也有考核。姚源成為美團優選的團長后,業務員幫她在群里設置了機器人,可以自動推廣。姚源必須每天在群里發商品鏈接,幫各家平臺賣貨,下午4點到貨就趕緊理貨,一一分揀,承擔好物品管理和售后服務。附近廣場不時傳來健身操的音樂聲,引得姚源不時在門口眺望,自從當了團長,店里就離不開人了。
團長的收入主要靠平臺發放傭金。11月是姚源賺得最多的一個月,兩個平臺的獎勵加起來有1000多元,包括人數獎、新人獎以及傭金。
一開始,平臺承諾給姚源商品價值10%的傭金,實際上傭金4%左右,每日結算。譬如湊足10個人買雞蛋,姚源可以拿13元獎勵。但利潤小的商品比如一份2元的紫薯,她只有0.2元傭金。“多多買菜的提成有時候就幾分錢。你看,它這個菜做活動賣一塊多錢,突破了成本,我們團長還能分到啥?”
湊單是團長們最頭疼的事情之一。為了湊足單數拿獎勵,姚源每天變著法子“湊人頭”,經常自己參與買單。有人進店取衣服,她就說,“幫我湊個人頭下個單,我把錢給你好不啦?”高峰時期,她一天可以賣出70多單。
消耗著自己往日積累的人情,拿著微薄的傭金給平臺打工,這是多位團長的共同體會。建群前2個月,同學、朋友、親戚都會在群里捧場買東西,2個月后,人情基本消耗得差不多了,這個群就慢慢變成“一潭死水”。但團購群不會真正沉寂,團長的吆喝總會不時浮出來。“新疆牛奶來了,舟山帶魚野生小黃魚下午6點到,先訂先得。”
“團長就是個發廣告和存貨的。”姚源深覺自身對于平臺過于渺小。她丈夫則認為“業務員是平臺深入小區的獵手”,平臺不斷招新的業務員,他們為了完成指標,說著“舅舅幫我一下,姑姑幫我一下”來開拓新團長。光姚源所在這條街上就有6個團長。
“到我們這里的傭金越來越少,他們(平臺)連塑料袋都不配一個,還要我們自己搭。”姚源忍不住抱怨,做團長越來越不香了。
“野生”團長在內卷
當然,跟所有風口行業一樣,團長們的境遇也是天差地別,有人只能吃到殘羹冷炙,有人賺得盆滿缽滿。
在周悅所在小區,有一類團長其實賺了不少錢,他們是社區KOL,擁有自己的供貨渠道和團購群,他們與團購平臺沒有合作,被稱為“野生”團長。這些五花八門的團購群在社區迅速裂變,逐漸成為業主日常采購的重要渠道,與團購平臺本質上存在“微型”競爭關系。
這類團購群的規則大體相同:當達到商家約定數量,業主們便可低折扣購買同款產品,再前往指定區域自提。每天下午5點,大米、小番茄、玉米、葡萄等農產品就整齊堆放在周悅所在小區門口,產品外包裝上醒目寫著微信昵稱或接龍編號。
王川元屬于錢包鼓起來的那一類“野生”團長。他喜歡燒飯、釣魚,熱心社區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逐漸成為小區KOL,退休后建起了團購群,提貨點就設在家里。他做生意擅長打“溫度牌”,比如送回頭客一條年糕、一包瓜子或一根玉米。
群里還有不少DIY愛好者,如自制吐司面包、阿膠糕、蛋黃酥、榴蓮千層蛋糕。有次群友推銷自制葡萄酒,王川元連忙出來阻止,“自釀的酒有風險,不好在群里賣的。老早我在群里賣白斬雞被舉報過,還被工商局請去喝咖啡了……”
32歲的小魚,是小區里與王川元旗鼓相當的“大團長”。小魚是個手腳勤快的新上海人,任職互聯網公司銷售,她每天早晚高峰在人潮中擁擠前行,最忙時一周出差3次。5年前,家鄉的蓮子大豐收卻沒有銷路,小魚在業主群呼吁大家購買幫襯一下,結果想買的人很多。一個群滿500人后,小魚又成立了二群、三群、四群。四個群就是2000人,小魚前前后后賣了幾千斤蓮子。
團購群要做出聲響,團長們在供貨渠道上必須有路子。王川元的主營產品是糧食、肉、蛋、海鮮類,如浙江農村竹林雞、水鴨、舟山海鮮、紹興玉米等。紹興玉米商家每周拉過來的3000多斤玉米,都被周邊幾個小區團長瓜分一空。玉米、冰淇淋、意大利面、面膜等,都是小魚一步一個腳印跑出來的客戶。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很多團長還與實體商鋪達成和諧共生協議。譬如“有機蔬菜群”的團長肖女士,就與小區門口經營小賣鋪的王大媽實現了雙贏。肖女士通常把菜存放在商鋪最里邊,帶來一些客流量,有的業主來店里取菜時,會順帶買瓶醬油或一罐老干媽。
一些實體店也看重業主群的購買能力。新疆牛奶的代理商聯系到王川元,希望能幫忙賣牛奶,每次50箱成團;做出口茶具的群友愁眉苦臉找到小魚,說外國客戶突然取消訂單,生產出來的幾百套茶具能不能想辦法幫他賣掉一點,結果小魚在群里一吆喝,很快賣掉150多套茶具;小區附近的面包店老板也主動讓居民把他拉進社區團購群。當然進群也講究“拜碼頭”,店老板先要買點群主的產品,然后常在群里發言混個臉熟,接下來就可以發布“買三送一”活動賣面包了。
由于“野生”團長有穩定的客群和供貨渠道,在品牌商面前的話語權高于平臺團長,自然賺得更多。小魚說,“團長的利潤基本是3%-10%,好的話每個月能賺個4000多塊吧。”
在多數人眼里,團長們在群里發發廣告就輕松副業賺錢,而小魚卻飽嘗當團長的艱辛。產品的存儲和發放一直是難題,她花了好長時間才讓保安同意擺放在小區門口,但一次不能放太多產品,有些只能堆放樓道或家里,有的還必須放冰箱冷藏。
售后這一塊也隔三差五讓團長們頭大,他們不得不承受買家的埋怨,甚至自掏腰包賠償。有次幾十人團購的葡萄遲遲未到,小魚找供貨老板,供貨老板給她一個貨拉拉的電話,要么聯系不到,要么堵在路上,她只能安撫群友再等等。讓小魚更糟心的是,有業主在群里說團購的玉米稀稀拉拉,爬出一條大青蟲,要求退貨,另外幾個人也起哄說玉米不好。小魚覺得委屈,“這次團購玉米一份5斤只賣19元,每份只賺1.5元,錢我還是要給玉米老板的,丟了幾份玉米不說,還被居民誤會,相當于這幾次白干了……”
“團長們也在內卷。”在周悅看來,上海團長們都自持有腔調,誰也不能表現出“急齁拉齁”的姿態,誰吃相難看誰就輸了。他們只能在產品、服務、售后上下功夫,在暗處給競爭對手使絆子。
團長小魚自稱被競爭對手“整過好幾次”。“誰告訴你可以免費領葡萄的?這是業主們團購的,不是免費領的。 ”有次小魚站在小區門口,一遍遍給路人解釋。她了解到競爭對手經常在暗處發布不實消息,導致貨物被不明真相的居民拿走,她不得不守在取貨地點盯著買家簽名領取。王川元發現群內下單的人越來越少,也暗自琢磨是有人挖了他的墻角,成立了新的團購群。
有人撤退,有人進擊
不管是平臺團長還是“野生”團長,最近都嗅到了危機。
團長姚源如今隱隱約約明白了什么叫“資本寒冬”,這曾是她從未接觸過的詞匯。今年以來,元老級玩家同程生活宣布破產引起一片嘩然,號稱有阿里資本加持的十薈團也戰略收縮,橙心優選、京喜拼拼等掀起裁員潮,更是加深了團長們的焦慮,巨頭們資金吃緊,那么流向他們這一環的錢就更少了。
團長這一環雖小,卻能夠直觀感受到各大平臺對外推廣力度的強弱變化。姚源就見證了京喜拼拼和橙心優選在這一片的大撤退,平臺訂單量大幅下滑,不得不關停站點、撤倉。今年6月起,橙心優選在嚴厲監管和競爭對手夾擊下顯露頹勢,9月起服務區域從全國31省減少到9省,單量也從高峰時的1200萬單掉到了200萬單。今年3月京喜拼拼涌入上海,大量招聘BD(商務拓展),BD每天要發展十多個團長,而在8月就傳出裁員的消息。“京喜拼拼和橙心優選在這里沒做起來,目前我合作的僅剩美團優選和多多買菜。”姚源說。
美團優選和多多買菜似乎守住了訂單量優勢,仍在招聘團長。姚源比較發現,多多買菜的訂單數更多,而且每天都有新用戶加入。她認為,多多買菜勝在便宜,主要依靠拼多多的巨大主站流量和“新用戶返現”活動。
回望這場“賣菜團購潮”,美團優選、多多買菜、橙心優選、叮咚買菜等多家團購平臺曾高舉高打,都走過一段“注冊會員就送雞蛋”“下單領優惠券”的瘋狂地推階段。
穿過疫情的肅殺,推銷的氣息一度籠罩著小區。小區門口的快遞驛站處,周悅時不時看到叮咚買菜、多多買菜、美團、盒馬等平臺業務員的身影。過于“熱情”的推銷還引發過業主投訴:“推銷的人在小區轉來轉去,感覺不安全。”“有人拉我下載APP,下載后還非要我下單。”
在一些居民眼中,團購平臺提供的羊毛也不如之前“真誠”了。一位業主自稱花費88元辦了叮咚買菜平臺綠卡,可享受6次包郵、綠卡專享價格和優惠券。不過她發現優惠券總是顯示搶光了,免費領菜的門檻提高到了39元。根據三季報,叮咚買菜的營銷費用占總營收比例,較二季度已有所下降。
當諸多社區團購平臺子彈不足、戰略收縮時,盒馬似乎屬于進擊的那一批,仍在加碼布局。今年10月,周悅發現小區門口多了個紫色門頭的店鋪“盒馬鄰里”,正在大手筆吸引附近居民:下載“盒馬”可掃碼領取60元優惠券;只要掃碼進群,梨、蘋果、小包大米就可以三選一;介紹朋友進群,可獲得2罐麥汁啤酒。從4月28日至今,盒馬鄰里已在全國開出約400家店。
周悅加入盒馬微信群發現這是2群,一天不到成員就突破300人。盒馬鄰里沒有設置團長,群內光店員就有十來個,還有好幾個機器人,每天定時發送搶紅包和商品“秒殺”信息。“團長們辛辛苦苦培養的用戶使用習慣——隔天下午提貨,被盒馬輕而易舉摘了桃子。”周悅認為,盒馬早晨8點就可以取貨,這個時間設置很巧妙。主婦們送孩子到學校返回小區剛好8點鐘,什么時間都不耽誤,這是一般團做不到的。
周悅有次偶然聽到盒馬鄰里幾個店長的開會內容,得知她所在小區當天賣出400多單。緊接著有店長分析,云清路上那個小區房價貴、自住用戶多,還沒有這個小區1/3大,一天就做了300多單,購買力更強,“看來要多增加人手”。
“沒有做小生意的空間了”
小區幾捆菜背后的市場份額,逐步被巨頭們蠶食,周邊大大小小的商鋪在退場。國家市場監管總局此前發文稱,互聯網平臺企業利用資金、數據、流量等優勢進軍社區團購,以補貼低價形式搶占市場,容易對農貿市場、社區便利店等線下社區經濟帶來巨大沖擊,“擠壓小攤主、小商販等群體的就業空間”。
周悅家里的阿姨,原本想著攢點錢等年紀大了回家賣點水果、蔬菜等,回到老家卻發現,“人人都在用手機團購,沒有做小生意的空間了。”
小區門口一家大型水果超市縮小了門面,騰出幾十平方米給藥店,分攤房租。另一家水果店老板娘說,“社區團購未必就完全干掉小商鋪了。社區團購的優勢是價格便宜,劣勢是一次性需要買十斤八斤,來不及吃就放壞,吃水果就吃個新鮮嘛。”然而說完這話不久,老板娘就關了營業十幾年的店。
競爭加劇,“野生”團長們處境也略顯尷尬,似乎變成了可以隨意替換的標準件。周悅最喜歡的美食團購群早已不復往日生機,有好幾次都沒有成團。小魚的群變得“泯然眾群矣”,以前是“特產+應季商品+品質清倉”,現在變成普通水果團。王川元眼看著群里接龍的人越來越少,他說有耐心等,“等到這些電商把錢燒完,你會覺得還是我老王的團好。”
這個賣菜生意場,留下來的玩家們命運幾何?局外人周悅不知道,局內人姚源、王川元、小魚也不知道。他們知道的是,自己的錢包是癟了還是鼓起來了。
(何苗對此文亦有貢獻。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周悅、姚源、王川元、小魚為化名。)
李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