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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銀鐲文|許清清編輯|曉楊母親手腕上的銀鐲,是我記憶的熒光屏上第一個清晰的鏡頭,那是她一生戴過得最奢華的首飾。正值大躍進的年代,父親擔任鄉里的秘書還兼著村里的干部,一天到晚都在忙著工作上的事。他的干部身份帶給母親的唯一特權就是“苦活累活帶
一對銀鐲
文| 許清清 編輯 | 曉楊
母親手腕上的銀鐲,是我記憶的熒光屏上第一個清晰的鏡頭,那是她一生戴過得最奢華的首飾。
正值大躍進的年代,父親擔任鄉里的秘書還兼著村里的干部,一天到晚都在忙著工作上的事。他的干部身份帶給母親的唯一特權就是“苦活累活帶頭干”。
母親已有三個孩子:哥哥、我、弟弟。每天早晨天不亮就下地勞動,早飯前一邊灑掃庭除,一邊大呼小叫的把我們從被窩里喊起來,手腳麻利的給我們梳洗完畢,一手拉著我一手抱著弟弟,我總是用左手的食指勾著母親的鐲子,一溜小跑地跟著母親的匆匆步履到村里的幼兒園,母親健步如風的離去,銀鐲在她瘦骨伶仃的手腕上晃蕩著,發出一閃一閃的光亮
母親除了下地還要承擔一家七口人的家務以及針線活。家里、地里、食堂從早到晚,像一個無法停息的陀螺快速的旋轉著。
每當我們鉆進被窩,母親就摘下她的鐲子,借著如豆的燈火,用一塊干凈柔軟的舊棉布墊在手上,拇指和食指捏住圓弧的任意一點隨之捻轉而動,鐲子在母親的手里一圈一圈的閃爍著銀輝;有時還沾一點香灰將鐲子對著燈光,或細瞇雙眼或秀目圓睜,輕輕地擦掉某處針尖大點兒的銀銹。那若有所思的凝重伴著雙手的輕柔而細膩,象在擦拭心靈上的一絲纖塵,日復一日,銀鐲在母親的手中擦拭的月牙兒般亮麗。
我喜歡母親的銀鐲,更愛享受母親那片刻的寧靜;我總是靜靜地看完這一幕,在母親的飛針走線中進入甜甜的夢境。
一個細雨綿綿的日子,母親坐在門口納鞋底,大門口進來了三個高大的男人,走在前面的是大隊干部二楞叔,中間是信用社的王大伯,后面一個國家干部摸樣的人。母親利索的收起鞋底,趕忙熱情地招呼客人進屋。
二楞叔說:“嫂子,我們就不坐了找你有點事。”
“什么事?只要我能辦到的!”
“我哥可能跟你說了,昨晚干部會上說的事。”
“啥事你就說吧,你哥一大早就出去了,沒聽他說有啥事。”
“就是你的鐲子。”
“鐲子咋啦?你倒是痛快說呀!”
那個干部摸樣的人接過話茬說:“現在國家困難時期,回收民間的銀貨,你能不能帶個頭?”
母親的臉一下子嚴肅了起來:“自愿還是… …?”
“原則上是自愿,但干部家屬要帶頭。”
王伯伯趕緊上前解釋:“回收還是給錢的,只是價格低一些。”
“給錢就好辦了我的鐲子不能賣,給多少錢也不能賣!二楞你知道,這是你姑姑留下的。”
“可是… …。”二楞叔面帶難色。
“可是啥?這不是一般的鐲子!更不是錢的事!”
王伯伯勸道:“弟妹別讓我們為難。我兄弟是干部,咱不帶頭下面的工作不好做呀。”
“嫂子是通情達理的人,支援國家建設,啥事兒不是走在前頭?”二楞叔看著母親,他的口氣近乎哀求。
母親扭過頭呆呆地盯著墻,眼睛里有什么在閃光。我和弟弟怯怯地看著母親。屋里靜得可怕,只聽見院子里的雨聲,過了好一會兒,母親轉過頭來,慢慢的摘下一雙銀鐲遞給二楞叔,眼睛里閃著難以名狀的痛楚。
王伯伯趕緊遞過幾張紙幣,母親隨手推了回去:“這鐲子千金難買,既然國家困難我就捐了”!
那個干部哈哈一笑:“還是咱們干部家屬的覺悟高,值得表揚值得表揚。”說完他們三人轉身向外走去。我似乎突然的明白了什么,哭喊著追出去抱住二楞叔的腿:“不能拿走我媽的鐲子!不能拿走… …。”王伯伯返身把我抱起來送回屋子,擦拭著我頭上的雨水說:“好孩子不哭,等你長大了伯伯給你買新的。”母親麻木地站在那里機械的拉住我的手。
王伯伯轉身出去時自言自語地嘟噥著:“我兄弟也真是死心眼,咋就不提前跟家里說一聲。”
我摸著母親空空的手腕,仰著臉放聲大哭,母親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落在我的臉上。
一直到晚上,母親的臉陰得像窗外的天。我們誰也不敢多說話,做完自己該做的事,悄悄地鉆進被窩迷迷糊糊的睡了。
“滾!這不是你的家!”母親低沉的吼聲迸濺出憤怒的火花。我和哥哥被驚醒了。
“你聽我解釋… …。”父親無奈的聲音伴著推推搡搡的腳步聲。緊接著咣里咣當的一陣響聲——母親把門插上了。
弟弟被驚醒了哇哇地直哭,母親把弟弟攬在懷里低低地抽泣著。
窗外傳來父親踱來踱去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窗外沒有了聲音,我悄悄的爬起來,卷起窗紙上的小卷簾。借著南屋牲口棚里射出的一點微光,望見了黑暗中父親的輪廓,他雙手抱著頭,蹲在石榴樹下一動不動。
哥哥輕輕地跳下炕,躡手躡腳的向外走去。
“回來!”隨著母親的喊聲,哥哥像踩了彈簧一樣,跳上炕鉆進被窩,我們的動作都沒逃出母親的耳朵。
我靜靜地聽著窗外的聲音,過了半個多時辰的樣子,聽見爺爺的屋門響了幾聲,那是父親“避難”去了。
第二天,鄰居大娘悄悄的告訴母親,村里的鐲子沒收走幾對,好多家得到風聲早把鐲子藏起來了。
過了沒幾天,父親被調到離家20多里的區醫院去工作,母親還是不跟父親說話,只是默默得為他準備著行裝。
報到那天父親抱著弟弟,母親拉著我的手跟在后面,送到村頭的老母藁外,父親把弟弟交給母親:“回去吧,別再為那事傷心了,等以后日子好了,一定給你買副新的!”
母親的眼圈紅了:“你不懂,這事以后再也不要提了。”父親帶著對母親的愧疚向著山外走去。鐲子留下的傷痛深深地埋在母親的心里。
幾年之后,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又擔任了生產隊長,爽朗能干的母親扮演著現實中的“李雙雙”。那個不停的“陀螺”似乎旋轉的更快了。母親再也沒有說起鐲子的事。
十幾年后暑假里的一天,只聽院子里的母親笑著喊了一聲:“喲,公家的回來了!” 原來是父親從單位回來了,他笑咪咪地遞給母親一個方紙盒,母親放下了手中的笤帚,滿臉疑惑的把它打開,是一對閃閃發光的銀鐲,頃刻間,她的眼睛閃爍著充滿火光的淚水:“誰讓你買的?你真是死不開鎖呀?我不稀罕,不稀罕!隨著她驚天動地的喊聲,那雙鐲子被她高高舉起,咣鐺一聲摔在了石板鋪就的院子里。母親轉身跑進屋里,爬到炕上嗚嗚的哭了起來。
父親茫然地愣在那里,過了一會兒才默默地揀起被摔得變了形的鐲子,忿忿地走了出去。
我被這轉瞬間的喜怒變幻驚呆了,等我明白過來父親已走出好遠,我追上去,但無論我怎樣勸說父親都不肯回來。我望著父親委屈的背影淚如雨下。
日月穿梭,斗轉星移,我們一個個飛向山外立業成家,父親退休回到母親的身邊。
勞作一生的母親本可頤養天年了,可沒過幾年舒心的日子便得了不治之癥,住在省城的平安醫院,她看到最好的專家最好的藥劑都無法使病情好轉,意識到生命進入倒計時,她一言九鼎,毅然出院回到老家。
目不識丁的母親笑對死神,安排后事井井有條… …。
臨終前的一天她的精神非常好,讓我打開籃柜,取出她的皮匣子,母親接過來打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金戒指和一條鍍金的手鏈 ,一一地交代清楚:“這是你兩個弟弟買的,我一下也沒帶過,我走后你交給他們,這么貴的東西埋在土里白瞎了。媽這一輩子活得值!看著你們都能為國家做事,比穿金戴銀都高興。”
“你還記得那年收走的銀鐲子嗎?”母親拉著我的手表情十分平靜。
我強忍著眼淚點點頭 。
“你爹只知道工作,不懂女人。不是媽自私,那是你奶奶把心留給了我。”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聽到了這個關于鐲子的故事。
奶奶只有父親一個兒子,勤勞豁達的兒媳十九歲嫁進家門,成了她的掌上明珠。她將自己聰慧、練達、節儉、心靈手巧的治家本領一一地傳授給母親。奶奶起早貪黑,為人們繡花縫衣服掙一些私房錢,一角一分、日益積累,罐子里的錢多了起來。一天,奶奶把這些錢揣在懷里,騎著毛驢到六十里外的南佐銀鋪里,在玲瑯滿目的貨架上比比看看、千挑萬選、百里挑一買下了當時最好的一對手鐲,滾圓實心還雕著雙鳳圖案… …。
回來后奶奶就病倒了,但她心愿未了,稍好一點,她拖著病體挪動三寸金蓮爬上蒼巖山到福慶寺里跪在“三奶奶”佛像前雙手合十,虔誠祈禱為鐲子開了光,回來后倒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全家人求醫問藥想盡一切辦法,可病情不見半點好轉。
那天,奶奶把母親叫到炕頭,拉著母親的手把那雙鐲子給她戴上。奶奶說開過光的手鐲會保母親和全家一世平安,說完把籃柜的鑰匙交給母親。微笑在奶奶臉上緩緩的泛開,淚水在母親的眼里滾滾而下。奶奶走了,帶走了母親的深深依戀,母親心里的那座高山轟然倒塌了。
我恍然大悟:那鐲子是奶奶對母親的深情與重托,它牽動著母親最敏感的神經。母親擦拭銀鐲的鏡頭又閃現在我的腦海里,那凝重的神情包含著多少思念,有誰知道艱苦歲月負于母親怎樣的沉重?
母親如釋重負的長出了一口氣:“我沒有辜負你奶奶的期望,咱這個家跟國家一樣,興旺了發達了。我理解,那時候國家困難,你爹是黨的干部應該帶頭。”母親拿起皮匣里一個泛黃的紙包交給我(那是被母親摔壞的鐲子):“我走后把它裝進我的棺木里。”母親的話催我淚雨滂沱。
那天晚上,母親走了,她走得那樣平靜那樣安詳,帶走了父親的深深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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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