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改變生活 · 科技引領未來
文|MX
畫|馬桶
收到彭杰的死訊,是在2014年。那一年,有個大學同學建了個微信群,把久未聯系的同學們都拉了進去。也是在那一年,大家搞了個聚會,有個邊疆某地定居的同學叫何亮,他怕坐得飛機,坐了幾天幾晚火車,千里迢迢趕到長沙,一進飯店包廂門,包還沒放,頭一句話就是:“你們曉得不,彭杰死了!”
我們馬上問他消息的來源,他說是去年他參加在北京的一個系統內培訓班,認識了當時我們一屆的另一個班的同學,跟彭杰是老鄉,告訴了他這個事情。
唉,彭杰小老弟,已經好多年沒他的音訊了……
我大學是在長沙一所大專院校。我們班上有八個同學玩得特別好,都愛喝酒,酒量又都還可以,最有味的是,正好六男二女,所以就自稱為“醉八仙”。
八個人里面,七個家都在長沙市,包括我自己,只有一個彭杰,家在湖南某地區鄉下。他家里特別窮,去食堂打飯都舍不得買葷菜,一般是半斤飯,五毛錢小菜,再搞一坨貓乳(腐乳),就可以應付一餐。穿得也是破破爛爛,一件皮夾克不曉得是哪個廢品站撿起來的,外面那一層都是塑料紙殼殼,輕輕一搓就會跌下來一片,還天天穿得身上。
我們七個本地的同學,一到了周末,就會把身上的飯菜票都給彭杰,住回家去。
彭杰是我們中最窮的,但也是唯一能拿獎學金的。他蠻刻苦,白天有時候跟我們出去玩,喝酒,晚上回來熄了燈后,還會點蠟燭看書搞學習。
有一次,他考試成績好,又得了獎學金,班上就有同學要他請客。他來問我何式搞,我講,你去買一包白沙煙啰,班上二十二個同學,你一個散一根,總還有幾個不呷的啵!
他照做了。但是有個男同學當天晚上正好在外面吃宵夜,錯過了,沒抽到這根煙,第二天來要彭杰再去買一包煙補給他。
兩人講起講起,不曉得怎么的吵了起來。彭杰突然就來了脾氣,真的捏像一只憤怒的公牛,一臉通紅,眼睛鼓起好大,還喘著粗氣。
我們勸架,把那個男同學推到寢室里頭,把彭杰關在外面。那年月,寢室門外面還有一扇鐵欄桿做的門,彭杰力氣大得嚇人,硬是把鐵欄桿掰開,闖了進來。只見,他一手摳住那同學的皮帶,一手抓住他的衣領,直接就把他凌空舉了起來,走到寢室外走廊邊的欄桿旁,要把那同學從七樓扔下去。
我們急得要死,趕快跑過去,七八雙手死死地扒住那個在空中的同學,一邊勸彭杰要冷靜。這才避免了悲劇的發生。
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彭杰發脾氣。往常,他一直是一個很老實溫和的鄉里伢子。當然, “鄉里”這個詞不帶任何歧義,只是陳述事實,他確實是鄉里的,而且不管是穿著還是氣質,都帶點質樸的泥巴味。但我們另外七仙都不嫌棄他,還喜歡跟他玩。
彭杰也很想融入我們這些城里學生的圈子,內心畢竟還是有些自卑,跟我們在一起的嬉笑玩耍時,就會忘記自己很窮的事情。
我們組了個樂隊,天天排練Beyond的歌,吉他貝斯鼓鍵盤樣樣不缺。彭杰想參與進來,我們問他擅長什么樂器,他摳腦殼想了半天,說細時候在鄉里摸過幾次嗩吶,但沒學過,還是不蠻曉得吹。我講,那你還是去學一下再來跟我們樂隊一路排練啰。
之后,他就真的不曉得從哪里搞來了一支嗩吶,天天在寢室門口的走道上練習。然后就只聽得樓下有人開罵:咯是哪咋背時鬼在樓上辦白喜事啰?包部車去火葬場噻,實在不遠啦!
彭杰沒練好久,就要來跟我們樂隊合練,于是,悲劇發生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在慷慨激昂的搖滾旋律中,突然插進來一支嗩吶,何況大部分時候都還不在調上……
大學三年一晃就過去了。畢業時,我們長沙學生,大多都分到了本地。不過有一些沒干多久就離開了這個專業系統,包括我自己,這是后話。我問彭杰,你去哪里?他說,回鄉里去。我點了點頭。他走的時候,我們去送他上火車,依依惜別。我記得我還開玩笑講,杰別,估計你會是我們這幾個里面最早結婚的,畢竟鄉里風俗是要早點成家啵。他哈哈一笑,沒說什么。
那是1998年,沒有微信群,也沒手機,我們通過一個叫5460的同學錄網站保持聯系。
他回農村后,在鄉里的一個系統內單位上班。工作了半年,我們長沙這邊該轉正的都轉正了,他還沒看到一絲希望。聽他講,他家里確實蠻困難,還有個弟弟在讀書,本想靠自己工資養活他們,但收入實在太低。有一天,他講聽說邊疆某地招人,而且承諾半年之后肯定轉正,他想去試試。有同學講,你要想清楚,畢竟爹娘不在那邊,你人生地不熟,文化差異也很大,你過去了怎么生活?他說他考慮一下。
后來就一直沒有聯系了。我們也拜托之后另一個去邊疆某地的同學去打聽過他,但沒有任何消息,說那邊系統內沒有這個人。
那他是怎么死的呢?我問剛回來的何亮,順便往他碗里夾了一塊扣肉。接下來,我們就聽到了這個通過二次轉述來的故事:
彭杰沒考慮多久,就只身去了邊疆某地。他被分到很偏遠的一個村里。那地方人跡罕至,跟駐守邊防也差不蠻遠了。
工作半年以后,單位沒有如約給他轉正,說干兩年肯定轉正。他又熬了一年多,到快要轉正的前夕,他受不了了,因為一旦轉正,就說明他這一輩子就注定留在這個無比遙遠的小村莊里了。
于是,他辭掉了工作,跑到邊疆省會打零工。他擺過攤,給人貼膜,也租過一間小門面,做手機維修。一兩年后,市里開了家很大的婚紗影樓,老板是個南洋華僑富婆,五十來歲的樣子。彭杰經常過去幫店里修電腦,一來二去,因為彭杰人老實,又年輕,身強力壯,富婆看上了他,兩個人搞到一起去了。
富婆跟他講,她丈夫出軌,又家暴,所以她一個人跑到這里來做生意。影樓生意特別紅火,把邊疆的民族服裝和西式風格相結合,獲得了大批顧客的青睞。富婆也賺得盆滿缽滿。
這之后,彭杰就斷絕了所有外界的聯系,甚至包括家里。他不再回家過年,只是每年春節前會寄點錢回去。每次寄錢的地方還都不一樣,家人給他寫信他也收不到。
時間一晃到了2012年。富婆的老公終于找來了,得知情況以后,找人打了彭杰一頓。富婆最后給了彭杰三十萬元,作為補償。
拿到這筆錢,彭杰又開了家手機維修店,繼續之前的生計。他弟弟這時候沒讀書了,想找哥哥,也到邊疆來打工,但死活聯系不上。彭杰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2014年底,家里突然接到彭杰電話,他在電話中說,不想在邊疆干了,想回家。家里人說,可以啊,你回來在鄉里某單位當個臨時工吧,守著家里人就行。實在不行的話,開一家小賣部,也可以維持生活。彭杰說,好,就這樣。
春節前,彭杰買了火車票,一路坐到了長沙,當天是凌晨一點多的樣子,他發了條短信給已經在邊疆工作定居的何亮同學,說,我是彭杰,我回長沙了,準備回老家去。而何亮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到短信,再給彭杰回電話,卻發現已經打不通了。
早上四五點的樣子,彭杰到了某地級市市區。他打算坐最早的一班客車回老家鄉下。離發車還有一個多小時,彭杰在空空蕩蕩的長途客車站里休息。他在長條椅上躺了半天,毫無睡意,想出去走走,結果剛來到路邊,就被一部渣土車撞出十幾米,跌到了一條溝里。
他的尸體,直到早上7點多,才被一個環衛工人發現,整個人已經被撞得變了形,腦殼塌下去了半邊,血湖血海的。
何亮是在業務培訓時聽彭杰的一個老鄉講的,說彭杰家里知道這個消息,是在幾個月后了。渣土車公司拿了一個骨灰盒回去,說尸體已經到火葬場燒掉了。他家里無奈,只好給彭杰辦了一個簡單的喪事。
何亮說到這里,我把筷子一放,說,咯不對啦!何解幾個月以后才送骨灰啰?咯是哪個的骨灰啰?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啦!他屋里再窮,也冇咯愚昧啵!
其他同學也紛紛符合,說對對對,這個事情是有點詭異。
但何亮把手一攤,說,那沒辦法,我聽說的就是這樣。
無論如何,彭杰人肯定是已經死了。這個事實我們不得不接受。我們“醉七仙”一同把杯中酒灑在地上,說,杰哥走好。
一晃又是五年過去了,到了2019年5月。一天晚上11點多,何亮在同學微信群里說,大家都睡了沒?然后發個紅包,很多潛水的就都出來了。他接著說,今天晚上大概一兩點鐘的樣子,群里會有個爆炸性的消息,但我不曉得是真還是假。問他具體是什么事,他也不說。
大家就在群里聊天,發紅包,玩得不亦樂乎,群里好久沒這么熱鬧過了。
轉眼到了半夜一點多,何亮拉了個人進群。這個人名叫“碧海藍天”,頭像是一片汪洋大海。很快,這個人發了一條語音,點開一聽,他說的是,大家好,我是彭杰。
老子那一下嚇得手機都跌地上了。只聽見群里的女同學尖叫,說,你是哪個啰,莫開這種玩笑啰!
那個人接著說,大家好,我真的是彭杰。
接著群里無數人發私信給我,問我怎么回事,這個人是誰。我說莫急莫急,我問那個人,我們當年醉八仙有句口號,你如果真是彭杰的話,你肯定會記得。
他馬上用語音回答道,天仙休羨慕,世人刻苦干,何難亦有歡樂園。
他答對了,這是老香港電視劇《八仙過海》主題曲里面的一句歌詞。
我講,現在我確定你是彭杰。群里開始沸騰,大家七嘴八舌開始問問題。我又講,你能發個視頻證明一下不?
結果馬上有女同學說,莫發莫發,我老公出差去了,我崽睡了,我一個人怕!
我講,那是這樣,你拍一張你現在的照片,發過來。一兩分鐘后,他發了張照片到群里。確實是他,是彭杰,他穿著一件西服,里面是一件微微發黃的白襯衣。看來他今天還是做了些準備的。
不過他右半邊臉被遮住了,估計是頭部被車撞過以后,變了形。
我接著說,彭杰,我們都以為你出車禍死了,今天你能回歸,我們很高興,你能不能跟我們講講,到底是怎么回事?
彭杰回答說,我確實是死過一回,嗯……今天太晚了,我身體……不太好,明天再跟你們講好不?
我們就講,好好好,確實是彭杰回來了,我們明天白天再聽他的故事吧。
我這個人習慣了晚睡,那天熬夜寫東西,到凌晨三四點的時候,就看到他在群里一條條地發語音。老子過硬不敢點開聽,第二天起來才聽。這個群到第二天上午八九點重新活躍了起來,我們終于聽到了故事的真實版本——之前聽說的大部分事情都是真的,唯一有出入的,是南洋華僑富婆給他賠償金的數額,是二十萬,不是三十萬。
車禍以后的事,真實情況是這樣的:當時他被渣土車撞得很重,頭骨都凹陷進去了,顱內出血,脊椎骨四節骨折,大腿骨折,排肋骨骨折……沒癱瘓,簡直是個奇跡。他在醫院里被搶救了幾天,他也不知道,只記得住了四個多月醫院。前前后后,渣土車公司總共支付了60多萬的治療費用。彭杰一直沒跟家里聯系,當地交警和渣土車公司的人來問他,他就說他沒有家人,是個孤兒。
有護士私下跟彭杰講,你就不怕渣土車公司跑掉?那你就真是只有死路一條了啊!這句話一直讓彭杰寢食難安,背負了很大的心理壓力。等四個月后能坐輪椅了,他有一天給渣土車公司留了一封信,寫了一個銀行賬號和一個地址,并交待道,我不要你們負責了,你們給這個賬號打15萬,然后弄一壇假骨灰送過去,就說我死了。跟交警隊那邊,就講我跑了,趕緊把這個案子結案吧。
他搓著那臺輪椅,趁醫護人員不注意,悄悄離開了醫院,又來到火車站,坐了幾天幾晚火車,再次來到了邊疆某地。
之前富婆給他的二十萬,還剩了不少,在一張銀行卡里。可惜他出車禍那天,他的行李都不見了,卡就在包里面。他想再找那個富婆,讓她去重新補辦一張卡,把剩下的錢取出來給他。
誰知道,富婆早就跟老公回了南洋,他打電話過去,那邊傳來一個冷漠的聲音: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百般無奈,彭杰只好找到之前開手機維修店時的房東。房東看他遭孽,找了社區,給他安排了一個看守單車棚的工作,每個月給他發700塊錢生活費,跟低保差不多,時不時還給他點稀飯和馕。
就這樣生活了三年,彭杰還是受不了了,于是終于回到了老家。不知道他到家的那一刻,家人會有多么震撼——本來以為早就死掉了的兒子、老兄,一個自從畢業后就沒怎么回過家的不孝的家伙,突然就這么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只不過是殘缺的,坐著輪椅,臉還塌了小半邊——究竟是喜還是悲?
我們在群里問彭杰,這么多年,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家,他說,是因為他跟南洋富婆那個事情,對他而言是人生中的污點,奇恥大辱,他沒臉見任何人。但當時,是生活所迫,他沒有辦法。
再問他別的問題,他就不回答了,只是很客氣地說,祝各位同學家庭幸福。我們只好說,沒事沒事,都過去了,人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我還開玩笑說,你還是想辦法談個愛結個婚啰。他講,沒辦法,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他回家后不久,就開了一家小超市維持生活。每天只能站一兩個小時,久了會腰痛,其他時間只能坐著。
我們的同學群里之后幾天都很安靜,但大家私下里在聊這個事,都說彭杰好遭孽。我們很感慨,他作為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想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其實他的目標并不遠大,只是盼望早點轉正,有份正經工作,賺點錢養家,卻沒料到會被分到那樣偏遠的鄉村,馬上要轉正時,卻不得不辭掉工作,可見那地方有多么艱苦,還不如他在自己老家呆著。但是他又不愿意一事無成地回家……
至于后面的事情,我們也不好評判,畢竟我們沒有被生活逼到那個份上,不可能真正做到設身處地。還有一些針對彭杰之后遭遇的某些細節的討論,那就見仁見智了,沒必要在這里說出來。
把這個故事分享給大家,只是想告誡年輕人,每個決定都很重要,不要以為你還年輕就無所謂,任何一個選擇,可能都會對你之后的人生產生重大的影響。
★文中人名皆為化名
王夕一